他必須讓自己清醒,太累,那就靠外力,冷風就是外力之一。
太子很快就到了東暖閣外邊,眼睛依然很紅,不知道是因爲恨還是因爲哭過,兩個人再次面對面的時候氣氛有些詭異,誰也沒有先說話,太子恭恭敬敬的行禮,皇帝擺了擺手示意起來,然後就再無交流。
風吹的聲音有些大,可能是因爲屋子裏太安靜了些。
“你恨朕?”
皇帝忽然問了一句。
太子猛的擡起頭看向皇帝,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麽。
皇帝的手伸向面前的茶杯,停在半空,他沒有等來太子的答案,他就知道了答案,其實本就知道。
“朕知道,你今時今日的過錯其實朕有很大的責任,我們父子之間也從沒有過認認真真的談一次,之前在東宮,你說要和朕鬥,你還說,天下人恨你母後你不恨,天下人不幫她你幫她,朕當時隻有憤怒......”
皇帝看着桌子上那張滴了幾滴墨汁的空白聖旨。
“朕已經要親筆寫一份旨意廢掉你的太子之位,可是卻無法落筆。”
皇帝看向太子:“朕忽然想到,這麽多年來朕對你的成長始終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态度,首先是朕錯了,朕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你的母親......待你很好,遠超過朕對你的好,後來朕有所醒悟但也沒有和你說這些,是因爲朕覺得,李家的男人,總是會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明白事理。”
皇帝說完這幾句話後沉默下來,而太子的臉色卻變得有些發紅,多少年來,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從他父親嘴裏說出來,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覺得有些可笑,甚至覺得有些可憐。
他的眼睛比剛剛進來的時候更紅了些,眼眶微微發濕。
“父皇。”
太子跪下來:“既然父皇要和兒臣推心置腹的談,兒臣也有很多話早就想對父皇說,隻是.......”
他搖了搖頭:“隻是想着,父皇大概也沒時間聽兒臣說這些,父皇總是那麽忙,大甯太大,大到父皇一刻不得閑,且兒臣這些話本就說的有些不甘,不願,所以就更加說不出來,今日兒臣要說,父皇請聽兒臣把話說完。”
皇帝點了點頭:“今日朕什麽事都不做,就和你說說話。”
太子爬伏在地上,似乎是不敢看皇帝的眼睛,又像是不願看,他低着頭看着地面,沉默着,像是在整理着措辭,又像是在後悔。
良久,太子長長吐出一口氣。
“父皇,其實從沒有想過把大甯帝位傳給兒臣的,對吧。”
皇帝的表情一怔,雖然他确實如此想,可當太子親口問出來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
“父皇不用回答,因
爲兒臣知道答案。”
太子依然沒有擡頭:“兒臣知道,論才學能力和父皇相距甚遠,如果讓兒臣來選擇的話,也許也不會選自己......有句話父皇可能不信,但兒臣說的是肺腑之言,兒臣确定父皇不想傳位給兒臣不是最近,至少幾年前就已經猜到了,可是兒臣爲什麽還要争?”
太子擡起頭看向皇帝:“因爲父皇沒有和兒臣直接說,因爲兒臣覺得不争愧對母親的教導,母親希望兒臣做的,兒臣就一定努力的去做,兒臣學識能力不足那就拼了命的去學,争取能讓父皇滿意,可是兒臣知道,有些能力天生沒有,以後就算刻苦學習也不會有。”
他停頓了一下:“可兒臣就是不甘心。”
皇帝沉默着,沒有任何表示,因爲他無法表示什麽。
“如果今天,父皇把兒臣狠狠的罵一頓,狠狠的打一頓,兒臣想着,大概會很釋然吧......因爲那樣的父皇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父親,母親沒有打過兒臣,父親也沒有,兒臣卻不覺得幸福滿足。”
皇帝長長歎了口氣:“賴成是對的。”
太子看向皇帝,皇帝解釋道:“朕從你那回來之後就把賴成找來聊了好一會兒,賴成說,兒子不聽話當然要教訓,不對的地方如果都不幫他指出來那怎麽行,所以朕思考了很久,之後才讓代放舟叫你過來。”
太子的肩膀微微顫了顫:“兒臣一直都在等着,當代放舟到東宮說,陛下讓你滾過來的時候,兒臣開心,真的開心,因爲兒臣知道父皇說出滾過來三個字的時候,心裏是有兒臣的,是把兒臣看的很重。”
他再次爬伏在地上:“父皇,兒臣知錯了。”
皇帝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睛也微微濕潤。
“朕早就說過,李家的孩子不會那麽差。”
“廢了兒臣吧。”
太子深呼吸,用一種很釋然的語氣說道:“兒臣會向所有人解釋一切,兒臣也會去跪求懿妃娘娘的原諒......兒臣沒有做好一個兒子,也沒有做好一個大哥,兒臣不配再爲太子,父皇離開東宮之後兒臣想了很久,終于下了決心,兒臣想離開長安,太子之位給二弟長烨,他比兒臣更有能力也更具魄力,他才是最合适的人。”
太子看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廢掉兒臣的一切封爵權力,兒臣以庶民之身離開長安,兒臣深知自己的不足之處,也深知自己的卑劣,唯有遊學才能開闊眼界,唯有遊學才能感悟透徹,兒臣想在咱們大甯的天下走走看看,若有一日兒臣歸來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真的放下,會盡力輔佐長烨。”
皇帝的手微微顫抖着,很輕卻很急速。
“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太子已經叩首:“父皇,成全兒臣吧,明日早朝,兒臣會在文武百官面前謝罪,會在懿妃娘娘面前謝罪,隻求父皇給兒臣留着這戴罪之身讓兒臣去改過自新,如果兒臣覺得自己還不能真正的放下,兒臣便不回長安。”
他的額頭頂着地面:“兒臣忽然很害怕,也很後悔,兒臣沒
有給長烨做出一個像樣的表率,兒臣得讓長烨知道這是錯的,如果父皇不處置兒臣,也會讓長烨覺得犯了錯沒關系,兒臣已經沒資格來主掌大甯,不能讓長烨也不知對錯。”
皇帝沉默着,手顫抖的越來越厲害。
“父皇若是不放心兒臣,可派遣三兩人看管,兒臣走到哪兒他們都跟着,一言一行,皆上報父皇知道,也可下令兒臣所到各地州府衙門嚴加看管。”
皇帝閉上眼睛,擺手:“你去吧,朕......準了。”
太子跪在那磕了三個頭,起身,大步離去,沒回頭。
皇帝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站起來走到門口,他隐隐約約的盼着太子能回頭再多說幾句什麽,可是太子走的很快,像是在逃離,在躲避。
皇帝已經做好了廢掉太子的準備,卻沒有做好太子自己提出來這個要求的準備,在這一刻皇帝覺得自己真的不配做一個父親,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小醜。
這是第一次,皇帝覺得自己是真的錯了,且還還不如自己的兒子那樣勇于承認。
“代放舟。”
皇帝有些無力的喊了一聲:“傳老院長進宮。”
在門口也已經吓傻了的代放舟連忙應了一聲,剛剛目睹了的這一切讓他覺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爲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代放舟當然知道陛下的心意是要廢掉太子,可就和皇帝一樣,如果是皇帝下旨的話好像接受起來還好些,太子自己直接說出來連他都覺得很難過。
内閣。
沒多久賴成就知道了剛剛東暖閣裏發生了什麽,畢竟内閣距離東暖閣那麽近,代放舟去傳旨之後就連忙跑過來和賴成說了一聲,賴成沉思片刻,交代了幾句,然後起身走向東暖閣,陛下讓他回家去陪陪家裏人,可賴成卻沒走,内閣諸事繁雜,他身爲首輔大學士怎麽能說走就走。
聽到腳步聲皇帝知道是賴成來了,也沒擡頭,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朕這次是真的覺得自己錯的無法原諒......長澤是一個可以教導出來的人,可是朕卻沒有去好好教導他,朕知道反思的也晚了,代放舟的嘴巴太快,他一定已經告訴你剛剛這發生了什麽......賴成,不用勸朕什麽,那是長澤自己做出的決定,你,陪朕喝杯酒吧。”
“是。”
來犯俯身:“臣也饞酒了。”
皇帝看向一臉惶恐的代放舟:“老院長一會兒也來,你讓人去準備火鍋,要有老院長愛吃的白豆腐,要有賴成愛吃的青筍,要有......”
皇帝沉默。
他本來脫口而出想說要有長澤也愛吃的小酥肉,可是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每次他和老院長他們吃火鍋都會有一盤小酥肉,他每次看到都會想起來李長澤還是蹒跚學步的時候捏着一塊小酥肉啃的樣子,隻是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是李長澤喜歡吃的。
那時候他才幾歲?
皇帝沉默的坐在那,賴成也跟着沉默下來。
“小酥肉。”
代放舟垂首:“奴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