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冉提前兩天到了,在這布置了一下,湖邊景色最好處讓士兵們平整出來一個觀湖台,搬來一些石頭鋪了鋪,在上面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雅什大軍到的時候就在鹭湖不遠處停下來,煙塵被風吹着散開,吐蕃大軍的旗幟綿延不盡,似乎和鹭湖似的那麽大。
大部分百姓是沒有機會見到萬人以上的軍隊,其實大軍行進,隊伍夠了萬人尋常百姓就已經沒辦法分辨到底有多少人,萬人的隊伍開拔走起來就是一條長龍般,有句話說人過一萬無邊無沿。
沈冷一個人坐在湖邊等着,面前的桌子上已經泡好了一壺茶,雅什帶着千餘名騎兵到了近前,停下來往四周看了看,四周不見多少甯軍,充其量不過幾百人而已,且距離沈冷至少在二十丈以外。
“父親!”
鐵曠湊近了壓低聲音說道:“甯人如此大膽,何不趁機......”
“閉嘴。”
雅什瞪了鐵曠一眼:“兩軍交戰當不留餘地,可此時不是交戰之時,此地不是交戰之地,縱然我也早有與甯人一戰之心,可甯人以待客之道待我,我卻帶兵殺過去,怕是一輩子被人恥笑。”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不許跟來。”
一群人卻不敢不跟紛紛下馬,雅什眉頭一皺:“違抗軍令者斬。”
鐵曠他們腳步一停,一個個面色糾結,可是又不敢再繼續跟上去。
雅什下馬之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走到觀湖台上,沈冷已經起身相迎。
“請問,你可就是甯安國公沈冷?”
雅什抱拳問了一句。
沈冷點頭:“見過大将軍。”
雅什回禮,在沈冷對面坐下來,沈冷把已經泡好的茶端起來給雅什倒了一杯,雅什雙手把茶杯挪過來卻沒有喝,微微點頭緻謝。
“安國公爲何要見我?”
“想看看将來的對手是什麽樣的人。”
沈冷笑了笑說道:“吐蕃之内,乃至于西域之地,我能視爲對手的也就大将軍一人。”
雅什笑了笑:“多謝安國公謬贊......一直聽聞安國公年少有爲,今日一見才知傳聞不虛,安國公的年紀怕是比犬子還要小幾歲,相比之下,真是讓人羞愧。”
沈冷笑道:“我們是對手是敵人,所以這般客套寒暄就罷了吧,反正你我都不覺得說幾句客套話就能真的化敵爲友,将軍爲守吐蕃而戰,我爲侵吐蕃而戰,客套話說的再多将來也是你死我活。”
雅什也笑:“安國公一人坐在這等着,氣度不凡,我總不能輸了氣度。”
沈冷道:“我一人坐在這泡了茶等大将軍,大将軍當然明白是什麽意思,一是給我手下将士們看,二是給大将軍手下将士們看,我們都是一個層次的人,彼此面前也就不必裝了,所謂氣度,許多時候都是裝腔作勢,許多時候是不得已而爲之,當然我不是裝腔作勢也
不是不得已而爲之,我是習慣了。”
雅什覺得沈冷真特麽的是個有意思的人。
“既然安國公如此坦承,那不如隻說,安國公想見我,到底所謂何事?”
“剛剛說的是原因之一,在你數萬大軍面前裝一下,提振我大軍士氣,順便把将軍的人士氣壓一壓。”
沈冷聳了聳肩膀:“至于第二個原因就簡單了,隻是想和将軍喝杯酒。”
雅什臉色微微一變:“爲何想與我喝酒?”
“我們這樣的人注定了不會成爲朋友,我把将軍大軍放過去也隻是爲了讓你去和安息人去和西域諸國聯軍打的你死我活罷了,可這不是私人層面的事,在我個人看來,将軍是個真正的軍人,是個真正的軍人就值得我敬一杯酒,我隻是擔心以後沒機會敬這杯酒。”
“哈哈哈哈......”
雅什看了看面前的茶:“所以,酒呢?”
沈冷道:“酒在熱着。”
他回頭招手,陳冉立刻端着熱好的酒上來,放在桌子上後轉身回去。
雅什看着酒壺說道:“安國公的意思是,我可能會戰死在吐蕃王庭,所以這杯酒以後沒機會喝了?你真的以爲,安息人可以殺了我,還是樓然人可以殺了我?”
“他們沒那個實力。”
沈冷回答:“必然是我殺了你。”
雅什笑着點頭:“安國公這般人物也隻能是我這樣的人來殺才行。”
沈冷倒了酒,遞給雅什一杯,雅什伸手接過來:“喝這杯酒之前,我想請問安國公一個問題。”
沈冷點頭:“請說。”
雅什放下酒杯:“軍人,有正邪嗎?”
沈冷一怔。
軍人,有正邪嗎?
沈冷很久之前就想過這個問題,軍人之正邪,在于誰怎麽看,比如大甯,不管是反擊别國入侵還是入侵别國,在大甯百姓看來那自然是正義之舉,換句話說,家裏人被欺負了打回去還是主動去欺負人,都是正義,在吐蕃人看來自然也一般無二,吐蕃人進攻甯國也好被甯國侵入也罷,吐蕃軍人打這一仗都是正義。
雅什歎了口氣:“原來安國公也不知道答案。”
沈冷聳了聳肩膀:“我更想知道大将軍爲什麽會想問這個問題。”
雅什把酒杯端起來:“請!”
沈冷也舉杯,兩個人示意了一下,然後同時将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我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想請教一下你們甯人,甯立國數百年來不斷向外擴張,這本就是強盜行徑,可在你們看來卻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覺得羞恥?”
沈冷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若吐蕃國力如大甯,大甯國力如吐蕃,你們吐蕃人打不打?”
雅什沒有思考,直接回答:“打。”
沈冷笑而不語。
雅什也笑:“這問題本就幼稚,這個世界上的戰争多數沒有正邪,隻有對錯。”
沈冷道:“挨揍的那一方可以說反抗是正義的。”
他看了雅什一眼:“但我們大甯的每一個軍人都不是爲了這樣的正義之戰而存在,我們更願意打一些不正義的戰争,大甯的每一個戰兵都把一句話記在心裏......讓戰争永遠發生在大甯疆域之外,如果能不挨揍,不正義就不正義,如果可以一直揍人,不正義就不正義
,強軍強國的目的是有選擇的權利,這個選擇是......可以選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可以選擇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雅什點頭:“所以強國,多數都欺人。”
沈冷反問:“不然爲什麽強國?”
雅什歎道:“這不是一個能繼續讨論下去的問題,就到這裏吧......不過我既然今日與安國公見了面,不如你我做個約定,你可别死在别人手中,等等我。”
沈冷嗯了一聲:“你也是。”
雅什笑着點頭,忽然又問了一句:“安國公,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大甯,會怎麽樣?”
“會有億萬人過的不舒服。”
沈冷回答:“這個天下會變得更亂。”
雅什思考了一下,覺得沈冷回答的似乎很有道理,如果沒有大甯在,中原之地小國林立,确實會有億萬人過得不舒服,那天下自然也就更亂。
“可是我覺得,那樣也不錯。”
他舉杯。
沈冷笑道:“所以大将軍剛才說什麽正邪?”
雅什哈哈大笑:“我們都不是好人。”
“嗯,都不是。”
沈冷也舉杯:“預祝大将軍此去西征順利攻破王庭,順利擊敗安息樓然諸國大軍。”
“謝謝。”
雅什和沈冷同時喝了這杯酒,雅什起身抱拳:“我還要趕路,就此别過,若是安國公覺得有興趣,不如率軍跟在我大軍之後,親眼看看我是如何與安息人樓然人交戰的。”
沈冷搖頭:“不去。”
他也起身:“我還得急着去把你的地盤搶了。”
雅什無奈搖頭:“也許我這輩子做的最大的錯誤選擇就是沒與你先戰,把那麽大一片肥沃的土地拱手相讓,我會是吐蕃的罪人,會在史書上留下罵名。”
沈冷道:“将軍的肥沃土地在我看來也就那麽回事,真算不上有多好,将軍說的史書将來有沒有不一定,如果有也許是甯人文字呢?我可以讓人把你寫的高大一些。”
雅什眼睛微微眯着,沉默片刻後抱拳:“願他日再會,不死不休。”
沈冷抱拳:“他日再會,不死不休。”
雅什轉身往回走,鐵曠帶着一隊親兵連忙迎接過來,沈冷看着鐵曠那怒視他的眼神,忍不住歎了口氣:“你現在還能瞪我,是因爲我放了你一次,隻此一次。”
鐵曠哼了一聲,跟在雅什身邊往回走。
沈冷坐下來,回頭看了看陳冉他們:“好像準備的飯菜沒有用上。”
陳冉溜達過來:“所以呢?”
沈冷問:“所以你爲什麽還不把飯菜送過來?裝的很辛苦,應該墊補墊補肚子。”
陳冉搖頭:“沒準備。”
沈冷看着他:“爲什麽?”
陳冉道:“我就知道人家不和你吃,所以準備什麽,那不是浪費嗎?”
沈冷歎道:“我把錢交給你管,真的是選對人了......”
他往鹭湖城的方向看了看:“那就去右賢王家裏蹭頓飯吧。”
他張開手,手心裏攥着一個東西,陳冉湊近了看了看:“這是什麽?”
“剛剛在湖邊溜達的時候撿到的,這是掉落在湖邊的幹糧渣。”
他看向陳冉:“吐蕃人不吃這種東西,我們也不吃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