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檔案近乎記錄了韓喚枝從加入廷尉府至今每一年所辦之事,很詳細,李不閑抱着這些東西回來當然不是圖謀不軌,而是從他前幾天見到韓喚枝的第一眼就覺得韓大人不對勁,那面相難看的讓他覺得心裏發毛。
所謂面相,春風得意自然看着舒服,若愁雲慘淡看着也就不順眼,韓喚枝眉宇之間的愁雲太重,重到讓李不閑覺得他比狀态最差時候的須彌彥還要差。
所以他想看看韓喚枝的生平都經曆了些什麽,雖然當初正經道人評價他先祖江湖第一閑人所寫的那本卦書是純粹胡言亂語,可李不閑堅信自己先祖不會胡編,他先祖什麽都能幹出來,唯獨胡編幹不出來,他先祖不屑與此。
先祖卦書上寫的多是根據人之前生平過往推斷以後命運的事,李不閑閑來無事的時候這本卦書翻的幾乎都爛了,熟記于心,所以他就想通過韓大人的生平來推測一下韓大人的結局。
“今夜睡不着咯。”
李不閑看着桌子上厚厚的那一摞卷宗微微搖頭着自言自語:“我也是真閑的。”
一直到後半夜,李不閑看的專注忘記了時間,等到從那些卷宗之中抽神回來竟是已将近黎明,那麽多卷宗肯定一個晚上看不完,他起身活動了一下,打算眯一會兒,到了晚上回來繼續看,希望能找到什麽辦法幫幫韓大人。
推開窗往外看了看,然後一怔。
他忘記關上院門,所以一眼就看到院子外邊大概十丈左右的小湖邊上站着個人,廷尉府的晚上并不黑暗,燈火通明,李不閑認出來那正是韓喚枝。
他看到韓喚枝朝着湖裏邁了一步,腳停在半空,好一會兒之後韓喚枝把腳收回來。
這場面把李不閑吓了一跳,他急忙披上衣服跑出去,到了外邊的時候韓喚枝已經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下來。
“韓大人?”
李不閑試探着問了一句。
韓喚枝嗯了一聲:“看了多少?”
李不閑心裏一緊,然後尴尬的笑了笑:“在廷尉府裏,果然什麽事都瞞不住韓大人。”
韓喚枝語氣平淡的說道:“如果僅僅是廷尉府裏的事瞞不住我,那我就太失職了些,長安城裏能瞞得住我的事也不多,若我好事一些,整個大甯我想知道的事也多半都能知道。”
他看了李不閑一眼:“你先祖的卦書上有沒有關于我這種人的推斷?”
李不閑搖頭:“我隻是......覺得韓大人臉上的愁容太重。”
韓喚枝長長吐出一口氣:“今夜睡不着是要怪你的,以前的愁容不怪你。”
“怪我?”
李不閑楞了一下:“爲什麽?”
韓寒之道:“你離開我書房之前問了我一句,你問我如果不做都廷尉了去做什麽,就因爲這個問題我思考到現在,總覺得做什麽都差了些味道,你說,如果我去開一家酒樓怎麽樣?”
李不閑搖頭:“韓大人這張臉
,客人見了都要害怕,做什麽生意都不會賺錢,不過若是韓大人有心的話,找一山野之地,有湖光山色,或是遼闊開遠的所在,心胸便會開闊。”
韓喚枝低頭,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草原嗎?”
李不閑都沒有想這麽多,隻是随口說了幾句,看到韓喚枝這樣的反應,李不閑覺得自己大概是猜對了,韓大人在愁的是大事,最起碼牽扯到了他自己的前程榮辱,若是選擇不妥當,都廷尉不保,可如果廷尉府沒有了韓喚枝會變成什麽樣?
想到這的時候李不閑忽然醒悟過來,沒有了韓喚枝的廷尉府還是廷尉府,但沒有了廷尉府的韓喚枝必然不再是韓喚枝。
“也好。”
韓喚枝起身,手在李不閑肩膀上拍了拍:“看完之後就放回去,畢竟我本身就是廷尉府最機密的事之一。”
李不閑越連忙起身拜了拜:“天亮我就放回去。”
韓喚枝嗯了一聲,朝着自己住所那邊邁步走了,李不閑看着韓喚枝的背影,總覺得就在剛剛那一刹那,韓喚枝似乎真的悟到了什麽。
未央宮。
皇帝也幾乎一夜沒睡,煩惱他的和煩惱韓喚枝的是一件事。
老院長在躺椅上已經睡了好一會兒,皇帝起身把被子給老院長往上拉了拉,他走到窗口想推開窗子看看外面,又突然想到夜風若是吹進來老院長沒準着了涼,伸出去的手便停在半空。
“陛下想開窗就開吧,臣已經醒了。”
老院長坐直了身子,人老了總是容易犯困,可是睡的卻并不長,一覺一覺的,斷斷續續,而且開始變得多夢,不再是年輕時候那種虛幻不真實的夢,光怪陸離,而是更容易夢到曾經真實發生的事,比如年輕時候。
“陛下應該睡會。”
“不睡了,馬上就要早朝。”
皇帝使勁兒振臂,肩膀和後背酸痛的厲害,代放舟迷迷糊糊的給皇帝添了茶,站在那都在搖晃,皇帝看着他那樣子忍不住笑了笑,擺手道:“你先出去眯會兒,一會兒早朝的時候朕會讓人喊你。”
代放舟連忙晃了晃腦袋:“奴婢不困。”
“出去吧,朕還有事和老院長說。”
代放舟連忙俯身退出,想着陛下這幾日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看着總是憂心忡忡,難道說西疆那邊的戰事比北疆那一戰還要艱難?可代放舟卻覺得西域人再怎麽狂也不如黑武人。
“先生。”
皇帝看向老院長:“你知道朕在愁什麽。”
“珍妃娘娘那邊總是會想通的,陛下不會在乎任何人的想法,陛下在乎的隻是她的想法,可珍妃娘娘應該是心裏有個難關過不去,陛下還是得給珍妃娘娘一些時間。”
“朕知道。”
皇帝歎了一口氣:“可朕覺得總得有個結束,這樣拖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是對她不負責,也是對......”
皇帝想說也是對沈冷不負責,可是這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若是先生來處置此事,先生該怎麽做?”
皇帝問。
老院長仔細想了想,卻沒回答,而是問皇帝:“陛下會把此事交給臣來
處置嗎?”
皇帝楞了一下,他沒想把這件事交給任何人在處置,已經做出了決定,不管是什麽樣的一種結果,他都應親自來面對。
老院長有些無奈的笑了笑,皇帝沒有給他答案,其實就是給了答案。
“朕對任何事都沒有這樣優柔寡斷過,猶猶豫豫的像是個廢物。”
皇帝擡起手揉了揉太陽穴:“罷了,先生也說再給她一些時間,那朕就再給她一些時間。”
皇帝問:“餓不餓?”
老院長笑起來:“餓。”
皇帝看向外邊:“代放舟,弄些吃的來。”
坐在門口眯着眼睛睡的迷迷糊糊,代放舟聽到陛下的聲音連忙起來:“奴婢這就讓人去準備。”
他其實完全沒聽清楚皇帝吩咐了什麽,可他知道皇帝說了些什麽。
與此同時,從西蜀道剛進京畿道的後海縣,後海縣城是個交通要地,有四條官道在此交叉通過,所以後海縣頗爲繁華,屬于大縣,縣令正七品,小縣的縣令是從七品,一些更爲重要的縣,縣令也有從六品的。
官驿,廷尉府的人把守的極爲嚴密,哪怕是晚上也沒有絲毫松懈,裏裏外外除了他們的人之外,還請了當地廂兵幫忙戒備看守,廂兵們也不知道這次要押解進京的犯人是誰,隻是覺得應該很重要才對,不然不可能如此勞師動衆。
天快亮了,負責把人押送到長安的千辦方白鹿伸了個懶腰,算計着路程,再有大概半個月左右就能進長安,他看了看院子裏停着的那兩輛囚車,囚車裏的人靠在籠子裏還睡着。
方白鹿招手把親信叫過來,吩咐收拾一下準備啓程。
就在這時候,其中一輛囚車裏的中年男人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然後看向不遠處的另外一輛囚車。
“你說你可憐不可憐,我勾結宦官,還有命案,死了就死了,我自己都不覺得虧得慌,你就不一樣了,我們的結局沒什麽不同,反正都是要死的,你爲什麽不告訴我當初那個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臨死之前能知道前因後果,死了也是個明白鬼。”
另外一輛囚車裏,一個衣裝整齊還有被子蓋着的女子冷冷笑了笑:“你明白不明白與我有什麽關系,我明白不明白關你屁事?”
中年男人就是曹安青派到西蜀道的邱念之,他也冷笑:“死有什麽不一樣?”
女子看向還沒有亮起來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也對,死有什麽不一樣,況且我也是該死的人之一,早就該死了。”
她閉上眼睛:“有些過錯,不可原諒。”
邱念之的眼神猛的一亮:“有些過錯不可原諒?看來你們當初确實是做了些膽大包天的事。”
“我們沒有做錯什麽,也沒後悔。”
女子看了邱念之一眼:“你也不用再套我的話,就算我告訴你了又能怎麽樣,很多事和你們預料的不一樣,我說我們該死,是因爲我們沒有保護好珍妃娘娘,這是大錯,而你以爲我們該死的事,隻是你以爲罷了。”
她再次把視線投向夜空:“當年和母親他們一起去連山道就好了,那樣的話,應該已經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