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息,他又轉身回來,視線再也沒有往城内看過。
他以爲自己絕不會因爲大甯的美好而放棄目标,在包子鋪裏的這段日子,讓他體會到了溫飽的誘惑,原來讓人滿足是如此簡單的事,溫飽而已。
“我要做一個讓天下驚的人。”
大野堅自言自語,深呼吸。
城門守的校尉看到大野堅臉色有異,走到大野堅身前看了看:“你怎麽了?”
大野堅搖頭:“沒事。”
校尉看了看大野堅身上滿是補丁的衣服,又看了看他很癟的行囊,沉默片刻後說道:“過來檢查。”
大野堅一怔,他不是排隊在第一個,所以爲什麽要第一個檢查他?
“馬上!”
校尉皺眉。
大野堅握緊的拳頭松開,想着甯人果然還是這般的高傲,排在他前邊的都是甯人而不是胡人,所以就要把他從隊伍裏叫出來檢查,這種歧視讓大野堅心裏的憤懑和恨意漸生。
他從排隊的人群之中出來,走到城門一側,按照要求把包裹放在桌子上,校尉打開他的包裹看了看,包裹裏是另外一套同樣滿是補丁的衣服,除此之外别無他物。
“你是哪兒人?”
“樓然。”
“要去何地?”
“吐蕃。”
校尉一怔,看向大野堅:“你可知道此去吐蕃要走多久?”
“知道,我從吐蕃來。”
大野堅語氣有些發寒:“請問大人,我可以走了嗎?”
“還不行,你等等。”
校尉又仔仔細細的大量了大野堅幾眼:“你,是不是去挑戰參加諸軍大比将軍們的那個胡人?你叫大野堅?我大概不會看錯。”
“是。”
大野堅冷冷的反問:“因爲我打敗了幾位大甯的年輕将軍們,所以我想離開長安都不行了?”
“你且等着。”
校尉并沒有解釋,丢下四個字後轉身離開,他把大野堅留在那,兩名士兵在他不遠處看着,手扶着刀柄,這隻是常态,可大野堅看來那兩個人扶着刀柄的動作像是把他當賊一樣防備。
在這個瞬間大野堅想一怒打翻面前的甯軍士兵揚長而去,可他知道那是極不理智的一件事,當忍則忍。
不多時校尉從遠處回來,走到桌子邊上看了看那個隻有一套破舊衣服的包裹:“第一,把你叫出來檢查是因爲我認出你,你已經算是名動長安,我以爲你會留在長安,以後也許還會是我的同袍,大甯軍隊之中有胡人,巡城兵馬司裏就有,所以想着你突然離開或許會有什麽問題。”
校尉把一包饅頭放進大野堅的包裹裏:“第二,甯人沒你想的那麽狹隘,你身無分文怎麽走到吐蕃?找了些幹糧你帶着路上吃,總不至于
從一開始就餓肚子,你想到吐蕃求前程也好,人各有志,你以正當方式挑戰大甯軍官沒人會罵你,别想那麽多。”
他看着大野堅說道:“如果你認爲你擊敗了我大甯的将軍而導緻甯人會恨你,那你錯了,我問你,長安大不大?”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大野堅有些沒反應過來,點頭:“大。”
“你其實不知道長安有多大。”
校尉微微昂着下颌:“長安,真的很大。”
大野堅來不及深思這校尉話裏的意思到底是什麽,将包裹背好急匆匆的離開,他以爲自己走的很驕傲,可是當他出城門的時候因爲包裹裏多了一些饅頭而顯得狼狽起來,如逃離一般。
“長安真的很大?”
大野堅再一次回望,不管往左看還是往右看,都看不到長安城城牆的盡頭,所以長安确實很大,但是那校尉微微昂着下巴的驕傲,絕不僅僅是因爲長安很大。
走了大半日之後大野堅覺得餓了,在路邊尋了個地方坐下來,打開包裹,那一包饅頭應該也就十來個,算計着吃,一天一個可以撐十天,十天之後呢?想着那校尉的驕傲忍不住嗤之以鼻,送了十來個饅頭就送出一種普渡慈航的感覺來,惡心。
惡心歸惡心,餓還是餓。
打開包着饅頭的布,在那一瞬間大野堅的臉色就變了。
确實是十來個饅頭,還有一張銀票,銀票上的數額不算很大也不算很小,二百兩,足夠他做路費走到吐蕃,他忽然間想到那個校尉讓自己在城門口等着的時候,他看到那校尉走到一群巡城兵馬司的士兵們中說了幾句什麽,那些士兵随即往他這邊看,那一刻,也是他想将這些甯人全都打倒然後揚長而去的時候。
原來,他是去借銀子的,應該是的吧。
那些士兵們回頭看向他的時候目光如針般刺痛了他,而覺得那些人都該殺,原來是去借銀子的嗎?
難道甯人對每個外人也都這樣?
大野堅不懂,也不願意相信,他不認爲這是真實的,世上怎麽會有甯人這樣的人?
長安真的很大。
大野堅又想到這句話,忽然間明白了......長安之大不在于城,而在于人。
甯人真的很大。
看着那些饅頭那張銀票,大野堅忽然陷入了迷茫,他心中的目标在今天之前從沒有動搖過,當沈冷逼他離開長安的時候他的目标更爲堅定,可是現在,他變得搖擺。
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出城門的時候,沈冷就在那。
在他出城門之後不久,校尉找到在不遠處茶亭裏喝茶的沈冷,俯身一拜:“大将軍,按照吩咐銀子已經給他了。”
沈冷嗯了一聲:“多謝,沒事了,你去忙。”
校尉點頭,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大将軍,這個人真的不能留下來嗎?如果能留下的話從軍,必然是一個能沖鋒陷陣的勇将。”
沈冷搖頭:“他不想留在大甯。”
校尉再次俯身一拜回到城門口,沈冷看着城門的方向怔怔出神,昨夜裏他逼着大野堅走,是他這麽多年來做的最不講道理的一件事
,他來給大野堅送一些銀子做路費是因爲心中難免愧疚,因爲他是沈冷,他不是惡人,無論如何,大野堅沒有做出有違大甯國法的事,逼走一個生活已經很狼狽的胡人,并不值得驕傲。
沈冷結算了茶錢起身往回走,兩個年輕人背對背,一個走向長安外,一個走向未央宮。
與此同時,東疆。
東疆大将軍已經不是裴亭山,可是刀兵大營裏裴字大旗從不曾落下過,每日早練,大将軍孟長安都會到裴字大旗下行軍禮,北征歸來之後已經一年多,漸漸的這成了刀兵之中一種傳統,每天早上,那裴字大旗下都會有很多人與孟長安一起向大旗行禮。
不撤裴字旗,不立孟字旗,這是孟長安接手刀兵的時候發下的誓,孟長安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不會遵守誓言?
多年之前,他孤身一人背着個小小的行囊離開魚鱗鎮的時候,他也曾在心中暗暗發誓,那個誓言他已經深深刻在心裏,這輩子是不會忘記的,如果有下輩子話應該也不會忘記。
“大将軍。”
已經升任從三品将軍也被封爵位縣子的楊七寶快步過來,手裏拿着一封信:“從北疆送來的信。”
站在點将台上的孟長安正在看着士兵們操練,伸手把書信接過來打開,抽出信紙的那一刻心裏就微微一緊,那紙上的筆迹如此熟悉,在看到這筆迹的那一瞬間,仿佛那個女子的面容也出現在信紙上。
闊可敵沁色。
“我所深愛的男人,你是不是沒有想到我會給你寫信?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會忍不住給你寫信,之所以忍不住不是因爲思念,而是因爲恨你,從我有身孕至今到孩子已經學會說話,你不曾問過一句,也沒有隻言片語的書信,我想,大概你覺得這個孩子不重要,我想,大概你覺得我也不過是你的玩物。”
看到這的時候孟長安皺眉,不是生氣,皺眉是因爲心裏在疼。
“雖然你不像個父親,可我還是會在他懂事之後告訴他,他的父親是甯國的刀兵大将軍,是一位蓋世英雄,曾經一次又一次救了他母親的命,但,他的父親也是一個無情的人,孟長安,你多了一個兒子,他會像你一樣的英俊,不......他長大之後會比你更英俊,但我不會讓他如你一樣冷酷。”
“我希望我的兒子是一個很特殊的人,我會讓他學會恨你但不恨其他任何人,隻恨你,我甚至還要教會他以後有能力就去守護他不曾見過面的哥哥姐姐,唯獨要恨你,一定要恨你,他的母親沒有感受過兄弟姐妹之間的溫暖,我想不讓他與我一樣。”
“他應該姓孟才對,你覺得可笑嗎?多年以後,他将和他年邁的母親一起戰鬥,守護的卻不是孟這個姓氏,而是闊可敵,黑武皇族闊可敵。”
孟長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看向北方喃喃自語:“願你餘生,想風時有風,要雨時有雨,而你卻不經曆風雨,此生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孩子。”
他低頭看向信紙,那上面還有最後一段話。
“我會讓他從小如你一般驕傲,也會讓他如你一般強大,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的蓋世英雄,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