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些話的人多半沒有惡意,也不風涼,隻是爲沈冷擔心。
被擔心的那個家夥卻顯得有些沒心沒肺,在迎新樓裏喝的一塌糊塗,拉着茶爺劃拳說輸了的管赢了的叫爸爸,被茶爺一腳從椅子上蹬了下去。
比沈冷喝的還多的黑眼拉着茶爺喊爸爸别打我大哥。
酒喝多了誤事,誤的什麽事自然不能随便說,茶爺看沈冷喝的實在有些多了,流雲會的兄弟們又勸,所以沈冷當夜就留在迎新樓住下,迎新樓後邊有個小院是沈冷和茶爺的,茶爺不放心孩子們,流雲會的人安排車馬把茶爺送回将軍府,而沈冷則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茶爺上了馬車離開迎新樓,千叮咛萬囑咐看好了沈冷。
等茶爺的馬車離開之後沒多久,本醉的一塌糊塗的沈冷坐直了身子,伸了個懶腰後看向黑眼,黑眼卻是真的喝多了。
軍中的漢子,雖然不常喝酒,尤其征戰期間更不能随意飲酒,可基本上與人拼酒很少輸,不是酒量真的好許多,而是不服輸,也兇。
沈冷起身,交代了一句照顧好你們黑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還到後邊洗了把臉,看了看外邊小雨依然淅瀝瀝的下着,順手拿了一把黑傘出門。
順着迎新樓外的大街走着,大街上的夜燈把沈冷的影子拉拽的好長好長,雨點打在地面上,又把影子扭曲的一圈一圈。
大甯立國之初長安城有宵禁,閉門鼓敲過之後大街上不準随意走動,不然的話巡城兵馬司的武侯鐵定遇到一個拿下一個,那時候長安城還被分成一百零八坊,坊市之間有夯土牆隔着,東西南北數十條大街上隻有巡視的人偶爾經過。
再後來,大甯日漸穩定太平富裕,甯帝便下令解除長安城宵禁,并且将一百零八坊之間的土牆拆除,長安城豁然開朗。
那時候的長安大街兩側沒有門店,見不到酒樓茶樓,就連青樓都在單獨的一片坊市之中,改建之後的長安完全變了一個模樣,大街兩側店鋪林立,就算是到了晚上依然有遊人來來回回走動。
巡城兵馬司的武侯也逐漸淡出百姓們的視線,到一百多年前,武侯徹底被取消,巡城兵馬司的人與大甯戰兵同級同律,受禁軍大将軍節制。
順着大街,沈冷離開迎新樓往書院那邊走,書院距離迎新樓本就沒有多遠,學府街是長安城裏比較繁華的地方,若非陰雨綿綿,往日這時候大街上人也不會少。
可此時此刻,隻有沈冷一個人。
沒多久便到了書院門外不遠處那個包子鋪,已近初冬,所以雨夜有些微寒。
擎着一把黑傘的沈冷走到包子鋪門外站住,鋪子依然開着,唯一的食客在沈冷到的時候出門離開,一個穿着滿是補丁衣服的胡人正在那擦桌子,沈冷的腳步聲很輕,可是當沈冷剛剛停下來的那一刻,那年輕胡人随即轉頭看向門外。
“猜到了你會來。”
大野堅放下手裏的抹布,走到門口看了沈冷一眼:“吃過飯了?”
沈冷點頭:“吃過了。”
大野堅嗯了一聲:“幸好你吃過了,不然我也沒錢請你吃包子,我在這沒有工錢隻管飯,而我的飯又不能給你吃。”
沈冷問:“每日都吃包子會不會厭煩?”
“那是你們甯人才有的煩惱。”
大野堅沉默了片刻,有些悲涼的說道:“在我樓然,如果說窮人會因爲食物而煩惱,也是因爲沒有食物而不是因爲一直吃一模一樣的東西。”
大野堅回頭看了看屋子裏冒着熱氣的蒸屜:“到大甯之前我沒吃過這麽美味的東西,包子裏邊全都是肉,咬一口都流油,我父親曾是樓然一名軍職很低的軍官
,大概也就相當于你們甯人的團率,按理說應該衣食無憂才對,可即便是我父親這樣的軍職,一年也不見得能吃上兩次肉。”
沈冷嗯了一聲:“所以呢?”
大野堅:“所以我覺得,甯人活的實在太舒服。”
“所以呢?”
沈冷又問了一遍。
“所以我也想讓樓然人活的舒服些。”
大野堅看着沈冷:“請問安國公,你可有什麽辦法?”
沈冷沒回答,反問:“是你們樓然人的辦法還是我們甯人的辦法?”
大野堅思考了一會兒,大概可以理解沈冷話裏你們樓然人的辦法是什麽辦法,對于普通樓然百姓來說,其實所謂的辦法就是沒辦法。
“甯人會有什麽辦法讓樓然人活的好一些?”
他認真的問沈冷。
因爲他問的認真,所以沈冷回答的也認真:“如果是甯人的辦法,那麽大概隻能是滅了樓然,讓樓然人變成甯人。”
大野堅一怔,眼神裏閃過一抹怒意,可是這怒意消失的很快,因爲他忽然間反應過來沈冷并不是在譏諷他,也不是嘲笑樓然窮苦,而是在沈冷看來這确實是最好的辦法。
所以大野堅點了點頭:“你說的很有道理。”
沈冷卻搖頭:“有道理沒道理,大甯也不會去滅樓然。”
大野堅苦笑:“是啊......樓然是一個連大甯都提不起興趣去滅國的地方,因爲窮苦,因爲偏僻,因爲疲敝,甯人是看不上那片地方的,可我的父老鄉親卻生活在那片地方,甯人的辦法行不通,那就隻能用别的辦法。”
沈冷問:“你來大甯就是來找辦法的?”
大野堅點頭:“是,就是來大甯找辦法的,和你們甯人接觸的多了之後,我發現如果以甯人的思維來解決樓然的問題,唯一的辦法竟然是......滅了大甯,然後樓然人就會過上和甯人一樣的日子。”
沈冷居然也認真的回應:“你說的很有道理。”
沈冷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那你有計劃了嗎?”
“暫時隻有一小部分計劃。”
大野堅很誠實的回答:“我得先讓自己變得很有名氣才行。”
沈冷道:“所以你才會去逐個挑戰這次參加諸軍大比的新秀。”
“是。”
大野堅道:“在樓然我不可能成爲一個名人,大野家族雖然曾經貴爲皇親,可是連皇族都被取代,皇親又算的了什麽,一百多年後的大野家族連樓然窮人都比不上,因爲更窮,我家裏還算不錯,父親靠武藝在軍中謀的職位,本是家裏頂梁柱,卻死的冤枉,他的上司,一位出身貴族的年輕人喝多了酒用皮鞭抽打他,一直打到他死他也沒敢還手,因爲如果他不還手死的隻是他一個,而他還手的話死的會是我們一家。”
沈冷沒說話,隻是聽。
大野堅道:“所以我最初的選擇是去吐蕃做一個名人,因爲樓然人害怕吐蕃人,等我到了吐蕃國之後才發現,原來吐蕃人害怕甯人就好像我們樓然人害怕吐蕃人一模一樣,于是我決定來大甯,如果我能在大甯成爲一個名動四方的人,我就能在吐蕃成爲貴族的座上賓,我将改變自己的命運。”
沈冷點了點頭:“規劃的很不錯,沒有纰漏,也很直接。”
大野堅問:“所以安國公是來和我打的?”
沈冷還是沒回答,依然反問:“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我打聽過了你會在今天回長安,所以我才會把比試的地方定在城門口不遠處,那樣的話你就能看到我,我也會看到你,大概,我想看你多一些,不過我确定,隻要你看到我動手了就一定會對我感興趣。”
沈冷笑了笑,沒說話。
大野堅第二次問:“所以安國公是來和我打的?”
“不。”
沈冷回答:“不和你打。”
大野堅皺眉:“我不值得你出手?”
“應該值得。”
沈冷道
:“城門口我見了你的出手,想着你大概最不濟也是個十了,我領兵多年厮殺多年,對手什麽分量我大概都會看的準。”
“十是什麽?”
大野堅沒懂沈冷的話。
沈冷也不想解釋,解釋是一件很煩人的事,尤其是對自己并不在乎的人解釋,更煩人。
“數字十?”
大野堅又問了一句。
沈冷微微點頭。
“原來你我有一樣的習慣。”
大野堅看沈冷的眼神微微有些改變,除了戰意之外,還有一種欣賞,那是一種野獸看到了同類的欣賞。
“我也會這樣做。”
大野堅說道:“我每次和對手比試的時候都會用數字來确定對方分量,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十,最少是個十......不知安國公,你覺得自己是幾?”
沈冷道:“不重要,我們的數字不一樣大。”
大野堅愣住。
他很仔細很認真的看着沈冷的眼睛,想從沈冷眼神裏看出來到底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還是真的看不起自己,可是看來看去,他發現沈冷的眼神平靜的出奇,所以既不是故意要激怒他也不是故意在譏諷他,隻是不在乎。
這不在乎,更傷人。
“安國公爲什麽不想和我打?”
大野堅問道:“是怕輸?這我能理解,地位高的人更怕輸,安國公也不能免俗對吧?”
沈冷搖頭:“不和你打,不是因爲我怕輸,而是因爲哪怕你輸給我,你也會變成一個名人,我不想成全你,我和你打不能證明我強,你和我打證明你強的離譜,這是很虧的一件事,我向來不喜歡吃虧,如果你有工錢還好些,奈何你連工錢都沒有,我赢的無趣。”
大野堅問:“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沈冷回答:“想問你一句,你會永遠留在大甯嗎?”
大野堅搖頭:“不會。”
沈冷點了點頭:“明天城門開的時辰你知道?”
大野堅眉頭一皺:“知道。”
沈冷轉身往回走:“知道就好。”
大野堅哼了一聲:“我若不走呢?”
沈冷一邊走一邊說道:“給你兩個選擇。”
“什麽?”
“永遠留在大甯,和永遠留在大甯,估計你都不會選,所以你沒得選。”
大野堅沉默,他看了看沈冷站着的地方,青石闆碎了,他卻不曾看到過沈冷發力。
所以他轉身回了包子鋪收拾自己并不多的行禮。
看了一眼,那個應該是個好人的包子鋪老闆還在睡覺,客人少,他喝了幾杯酒趴在櫃台上睡着了,大野堅收拾好了東西就在桌子上躺下來,可卻睡不着。
“他也是個十。”
大野堅自言自語。
長街上,沈冷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邊不遠處的路口站着一個撐油紙傘的少女,然後他頓時有些慫,走過去讪讪的笑了笑:“喝多了,所以出來清醒清醒。”
茶爺笑:“我也是。”
沈冷更不好意思起來:“隻是不想讓你看到我去威脅一個還沒有做錯事但我認爲将來一定會做錯事的人,那樣顯得我不太光彩。”
“我知道。”
茶爺道:“你不來,我也要來了。”
沈冷嗯了一聲:“畢竟......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不能讓同袍繼續成爲别人的墊腳石。”
“他會走嗎?”
“會。”
“他會去哪兒?”
“吐蕃。”
沈冷回答的很笃定,因爲大野堅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以爲他會回家。”
“他對家沒感情。”
沈冷回頭看了一眼:“也許他将來會是敵人,如果我心再狠一些,應該現在把他除掉才對。”
“你要是能狠心殺一個還沒犯錯的人,你還是冷子嗎?”
沈冷沉默很久。
“也許是我在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