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大軍到了息烽口的第三天,并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因爲除了沈冷和他的親兵營,以及假扮成水師戰兵的大内侍衛之外和禁軍高手之外,幾乎沒人知道陛下在這,七萬禁軍中的六萬四千乘坐戰船去了瀚海城,六千禁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之中的精銳随皇帝到了息烽口。
原本息烽口大營這邊的十二萬大軍,有十萬跟着孟長安去了東疆,陛下在做一個大局,演一處大戲,所以做就要把樣子做足,息烽口大營的兵力離開了大部分,正對面黑武人的北院大營就會放松下來。
息烽口留守的士兵隻知道是巡海水師的沈将軍來了,暫代息烽口大營将軍之職,如果他們知道皇帝陛下也到了的話,指不定會興奮成什麽樣,然而在開戰之前,陛下在這的消息絕對不能輕易洩露出去。
禁軍的士兵們看到了息烽口大營的條件之後都有些驚訝,他們都聽說過北疆苦,可沒有想到條件會艱苦到這個地步,在這樣的條件下,他們的邊軍兄弟一次一次的把黑武人的進攻擋住,一次一次的打出了大甯的軍威國威,沒有對比就不知道自己在長安城過的有多舒服,所以禁軍的人到了此處之後,才真正的對邊軍兄弟充滿敬意。
原來孟長安住的屋子變成了皇帝的行宮,這可能是最簡陋的行宮了,可是連代放舟都不理解在這個看起來簡陋的讓他無法适應的地方,皇帝卻住的很舒服,皇帝對北疆的這種火炕似乎有一種無法解釋清楚的喜歡,就是喜歡,明明那麽硬,可皇帝卻說比睡在床上要舒服百倍,雖然到了五月,可北疆這邊的天氣也說不上暖和,火炕燒一陣,躺在上面,皇帝覺得這是最美滋滋的享受。
代放舟住在外屋,也有火炕,可是卻好幾天睡不好了。
一身鐵甲的沈冷帶着隊伍例行巡查之後回到大營,從水井裏打上來一桶水,瓢舀了涼水就往嘴裏灌了幾口,透心涼,舒坦的不要不要的。
轉身的時候看到遠處有幾個人牽着馬進了大營,遠遠的能看出來那是廷尉府的衣服,沈冷也沒在意,把瓢放回水桶,活動了一下筋骨準備再去校場看看,轉身的時候注意到那幾個人朝着他走過來,越走越近,沈冷下意識的駐足觀看,可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來這幾個人是誰。
而他看的出來,走在最前面那個模樣不似甯人的漢子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樣,那眼神很複雜。
沈冷盯着那人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間反應過來:“大胡子?!”
他快步過去,兩隻手拍了拍大胡子的肩膀:“哈哈哈哈......你怎麽突然到息烽口了?我滴乖乖,你胡子呢?你胡子呢?”
大胡子笑了笑,眼神裏卻沒有笑意。
沈冷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悲傷。
“怎麽回事?”
沈冷的笑容逐漸凝固,他看向大胡子身後的三個廷尉,視線移動的時候他才注意到,大胡子的肩膀上斜挎着一條腰帶,别人的腰帶是在腰上,而他的腰帶斜着挎在肩上,那是一條廷尉府百辦的腰帶,腰帶上挂着一些小東西,其中有一塊半截的玉佩,紅色的流蘇已經變成了褐色。
大胡子身邊的廷尉把路上的經過對沈冷說了一遍,沈冷緩緩吐出一口氣
,後退一步,然後朝着那大胡子和三名廷尉行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在這一刻,大胡子實在撐不下去了,嗷的一聲哭出來,在沈冷面前,他像個終于見到了自己親人的孩子,走失了好多好多天,終于回到了家裏。
沈冷過去抱住大胡子,手在大胡子的後背上拍了拍:“好好活着,得對得起于連。”
大胡子使勁點頭,眼淚打濕了沈冷的衣服。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胡子吸了吸鼻子,站直,拍了拍自己肩膀上挎着的腰帶:“我可以留下嗎?”
沈冷看向那三個廷尉,三個人都點了點頭,沈冷嗯了一聲:“留着。”
“教我練刀吧。”
大胡子看着沈冷的眼睛:“我想給于連報仇。”
沈冷看着大胡子的眼睛認真的說道:“于連是軍人,不管是身穿戰兵軍服還是身穿廷尉府官服的漢子,都是軍人,軍人的血仇,軍人來報,你隻管好好活着,那是最得起于連的事。”
大胡子看着沈冷,嘴唇都在微微發顫:“沈将軍,于連......于連就死在我懷裏的,你知道兄弟死在懷裏是什麽感覺嗎?”
“我知道。”
沈冷看着大胡子的眼睛回答。
于連一怔,忽然反應過來,沈冷這樣的軍人在戰場上與敵人厮殺,見過了多少生生死死?
“渤海人,他們都是渤海人。”
大胡子咬着牙說道:“這些渤海人比黑武人還要可惡!”
“他們會付出代價的。”
沈冷把大胡子的背囊接過來:“我先安頓你住下,其他的事你不要想太多,我來處理。”
大胡子點了點頭,他知道,沈冷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沈将軍。”
大胡子一邊走一邊問:“我能做甯人嗎?我想做甯人。”
沈冷腳步一停,看着大胡子的眼睛說道:“當你把于連他們當兄弟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個甯人了。”
大胡子鼻子一酸,擡起頭看向天空,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于連死的時候就這樣看着天空,他說他無愧于天。”
半個時辰之後,小院。
皇帝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聽沈冷把話說完,眉角一下一下的跳着,他的手放在石桌上,手背上的青筋也在一下一下的跳着。
“于連說無愧于天,其實是想說無愧于朕。”
皇帝擡起頭看向天空,擡起手指了指:“天是什麽?百姓們稱朕爲天子,朕不覺得是,天上如果真的有神明,也是一群無情的神明,他們不配和于連這樣的人相提并論。”
皇帝的手在石桌上重重的拍了一下,猛的站起來:“許居善!”
在不遠處躬身站着的許居善立刻上前:“臣在。”
“筆墨。”
皇帝閉上眼睛:“朕要寫挽聯,着人送到于連家裏。”
沈冷低頭:“陛下,于連......沒家人了。”
皇帝的肩膀猛的顫抖了一下,睜開眼睛看了沈冷一眼:“取黑紗來。”
沈冷俯身一拜:“臣......遵旨。”
他本想勸一句,陛下爲于連佩戴黑紗不合适,可他終究沒能說出口。
片刻之後,
皇帝擺手示意沈冷不要幫忙,他将黑紗套在自己的胳膊上:“挽聯不寫了,許居善,朕說你來寫,給東疆孟長安發八百裏加急,寫的清楚些,一個字都不要遺漏。”
許居善握緊了毛筆:“臣知道。”
皇帝沉默片刻,吐出一口氣。
“着孟長安知會渤海留守闫開松,渤海全境之内,嚴查與黑武有勾結者,一經查實無需審問殺無赦,黑武人把渤海人殺怕了,朕也可以!”
許居善落筆最後一字,筆力直透。
當夜。
沈冷拎着兩壺酒到了大胡子的住處,推開門進來的時候看到大胡子坐在院子裏看着夜空發呆,自從與連死後,大胡子看着天空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聽到門響大胡子才注意到沈冷進來,下意識的朝着沈冷笑了笑,擡起手把眼淚擦掉。
沈冷遞給大胡子一壺酒:“晚飯沒吃?”
大胡子點了點頭:“不餓。”
沈冷看着面前的這個從骨子裏已經是個甯人的西域人,把帶來的東西遞給大胡子:“這個你留着。”
“這是什麽?”
“這是大内侍衛鐵牌,是一種值得大甯皇帝陛下信任的标志,可以站在陛下身邊,我已經派人送信回去,請長安府和鴻胪寺的人盡快幫你把身份辦好,我的人到長安後會想辦法把于連家旁邊的宅子買下來,朝廷應該也會給你分一座宅子,你看看自己願意住在哪兒就住在哪兒。”
大胡子把鐵牌接過來,攥着鐵牌,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想住于連家旁邊,逢年過節的得有人給他把院子掃掃,沈将軍,能不能幫我個忙,那院子不要讓别人買了去,也不要讓人收走,那是于連的,隻能是于連的。”
沈冷點頭:“放心吧,那是于連的。”
大胡子使勁點頭,又看了一眼手裏的大内侍衛鐵牌,然後攥緊。
“沈将軍。”
“嗯?”
“這酒是不是一杯封喉?”
“是。”
大胡子緩緩吐出一口氣,把酒壺的蓋子打開,把酒對着天空:“于連最喜歡的酒。”
他笑了笑,笑容苦澀。
“那會兒他剛到瀚海城,喝不慣一杯封喉,太烈,我還笑話過他,說他還不如我一個番邦,他不服氣,我們倆就一杯對一杯的喝,喝到後來都喝多了,于連趴在桌子上說胡話,我酒醒了之後居然還記得,你說奇怪嗎?他說大胡子啊,真的看你不順眼,你那胡子可真醜。”
他擡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現在不醜了,顯......顯年輕。”
大胡子把酒壺裏的酒灑在的地上一多半:“那時候我不理解,爲什麽你們甯人這些當兵的總是喜歡稱呼彼此爲兄弟,在我看來,隻有家裏的兄弟才是兄弟,在瀚海城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理解爲什麽會這樣稱呼彼此,等我理解的時候已經晚了。”
大胡子看了沈冷一眼:“那時候于連總跟我開玩笑,說好兄弟,什麽都要見面分一半,他可真不要臉,看見我吃什麽都搶,看到我喝酒也搶,還說連點東西都舍不得分給他,算什麽兄弟......”
他舉起酒壺,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好兄弟,一人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