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的。”
皇帝看了一眼澹台袁術:“那股子倔強勁兒上來了,他這次不抓住沐昭桐是不會罷手的,隻是朕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澹台袁術垂首:“臣也不知......”
皇帝似乎從澹台袁術的語氣之中聽出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又看了他一眼,澹台袁術立刻低下頭不敢與皇帝對視,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澹台,你自己知道的,你從來都不會說謊。”
澹台袁術的低的更低了些,更加不敢擡頭看皇帝的眼睛。
“到底出了什麽事?”
皇帝面向澹台袁術問。
澹台袁術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如實回答:“商九歲死了,所以......韓喚枝這次如果不抓到人的話他不會回長安,陛下知道,韓喚枝是一個有理智的人,沒有幾個人能比他更理智,可是這次......”
皇帝似乎愣住了。
他應該怎麽都想不到商九歲沒了。
“死......死了?”
皇帝慢慢的往後退了幾步,扶着桌子坐下來:“人如今在哪兒?”
“平越道,拓海縣的軍營,本打算把屍骨帶回來,可那邊氣候太潮熱,沒辦法。”
“你怎麽知道的?”
“沈先生,派人送信回來,賴成攔住了,沒敢直接告訴陛下。”
皇帝坐在那,就那麽坐在那,很久很久的都沒有說話,澹台袁術一直緊張的看着他,可是皇帝似乎隻是愣住了,那也隻是似乎,澹台袁術很了解陛下是什麽性情的人,商九歲是從留王府裏出來的家臣,是陛下視爲家人的人,他走了,陛下怎麽可能心裏不難過。
“陛下?”
澹台袁術輕輕叫了一聲。
“朕......朕沒事。”
皇帝看向澹台袁術,似乎是想用自己的表情來告訴澹台袁術他真的沒事,然而他的表情并沒有做到,哪怕如皇帝這般心态強大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陛下,他是爲了保護沈先生而死,應該了無遺憾了。”
“嗯。”
皇帝隻是嗯了一聲,澹台袁術知道,其實陛下根本沒有聽清楚自己說什麽。
“你先回去吧。”
皇帝擺了擺手:“朕還有很多奏折沒處理,還有很多事要去想,你回去吧......回去吧,禁軍那邊也有很多事等着你去處理。”
澹台袁術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終究隻能是輕歎一聲,然後躬身退出東暖閣。
皇帝似乎是有些茫然的看向他挂在筆架上的朱筆,下意識的拿起來,翻開奏折看,然而一個字都沒能看進去,啪的一聲,朱筆掉在桌子上,把桌子染紅了一小片,皇帝伸手在那抹了一下,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鮮紅怔怔出神。
片刻之後,皇帝擡起手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深吸一口氣,再一次拿起朱筆。
從正午到日暮,皇帝處理完了所有的奏折,看向代放舟:“去告訴珍妃,朕一會兒到她那吃晚飯。”
這大半天的時間代放舟的心就沒能放下來,始終都在那懸着,他如澹台袁術一樣清楚留王府裏出來的家臣對于陛下來說意味着什麽,每一個都是那麽那麽的重要,不管是年紀大一些的還是年紀小一些,陛下都是如一個父親般把他們一個一個細心陪養出來,那已經不是一種尋常的關系,那如同血脈至親。
代放舟連忙跑出去安排,皇帝看着桌子上堆起來的那厚厚的奏折,沉默很久,然後起身,站起來的時候竟是搖晃了一下,他扶着桌子站穩,再次深呼吸。
珍妃宮裏。
皇帝吃了一碗粥,吃了一些小菜,然後看着二皇子入睡,又去看了沈冷的兩個孩子,等到孩子們都睡了之後皇帝走出房間,坐在殿門口的台階上看着天空發呆,又似乎是在天空中努力的尋找着什麽。
珍妃給皇帝披上一件衣服,已經是深秋,白天正午的時候太陽還有些曬,可是一早一晚真的很涼了。
皇帝對珍妃笑了笑,然後再次陷入沉默。
“不管是皇帝還是貧民百姓,男人都不願意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掉眼淚吧。”
珍妃挨着皇帝坐下來:“隻把最好的消息告訴家人,卻把最苦的事埋在心裏,不管想做什麽事,哪怕已經做好了八成都不會說,直到全都做成了之後才會告訴自己的女人讓她喜悅,他們擔心的是一旦做不成提前說出來會讓自己的女人失望,女人總是更容易失望一些,提前得到好消息但最終什麽都沒有得到,對于女人來說就覺得那是失去。”
她看着皇帝:“女人覺得失去了什麽就會難過甚至會吵鬧,應該是少數,大部分女人在知道了以後都會安慰自己的男人,比如......現在的我想對坐在我面前的你說些什麽。”
她握住皇帝的手:“你的眼睛告訴了我,你失去了什麽,而且是你在乎的。”
皇帝看向珍妃,本想笑笑,也笑了,可那種不想讓她擔心的笑容,笑容旁邊有淚水路過,假裝着悄無聲息的路過,卻怎麽可能不被她看到。
“九歲走了。”
皇帝低下頭,看着珍妃的手,珍妃的手裏是他的手。
“九歲一直都是個不一樣的人,他曾經說過,如果所有從王府裏出來的兄弟都能做到爲其他人而死,他不一定能做到,因爲他覺得還是他自己活着比大部分人活着更有用,他的性格不好,所以其他人都覺得他難親近。”
皇帝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你說可笑嗎?他是第一個證明自己可以爲了兄弟去死的人。”
皇帝說着那可笑嗎,可那真的可笑嗎?
珍妃把手松開,在那麽一個瞬間皇帝的手都顯得無助起來,可是下一個瞬間,珍妃已經緊緊的抱住了皇帝,像安慰小孩子一樣,手在皇帝的後背上輕輕的拍着。
她沒說話,她隻是這樣抱着他。
皇帝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明天沈小松就到長安了,賴成攔住了别人不讓他們告訴朕九歲走了,可沈小松一定會告訴朕,朕不是說有遠近親疏,他們這些在王府的時候就跟着朕的人,想法和澹台賴成他們不一樣,哪怕都是爲朕好。”
珍妃當然懂。
“所以韓喚枝才會發瘋,他故意不向朕禀告他在哪兒,第一次,韓喚枝不理智。”
皇帝擡起頭看向夜空:“九歲最不相信的是人死了會變成星星,朕也不信......可是朕現在想着應該去信吧,就在這滿天星辰之中随便指一顆,就說那是九歲,一定是九歲,最起碼還,還,還有個念想。”
與此同時,西蜀道。
如韓喚枝這般注重儀容的人也已經好幾天沒有換過衣服,一個月沒有刮過胡子,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比以往更加的沉默寡言,他甚至改變了習慣,不管住在哪兒,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他都不會拉上窗簾。
“大人。”
聶野從外面快步進來:“納蘭小敵剛剛送來消息,從牧嶼關那邊有人追過來,是守城的官兵,講了一件很讓人懷疑的事。”
他把宋謀遠在牧嶼關買馬的事說了一遍:“本來那個賣馬的百姓跟守城的士兵說過之後,士兵并沒有在意,這種事真的也算不得什麽稀奇的,他們守着關門,每天遇到的事太多,所以當時沒有深思,後來守城的士兵将這事告訴了牧嶼關校尉安相同,安相同覺得不對勁,又告訴了将軍李多智,李多智随即派人趕到雲霄城。”
聶野看向韓喚枝:“納蘭小敵懷疑,這個人就是沐昭桐身邊的人。”
韓喚枝道:“這個人過牧嶼關的時候用的什麽名字?”
“牧嶼關的人說,用的名字叫沐客。”
韓喚枝仔細思考了一下,記憶之中并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
“他前陣子進城了,在咱們進城之前。”
聶野道:“剛剛納蘭小敵查到了,然後又暗中派人去查了這個沐客落腳處,查到在雲霄城如意客棧,現在納蘭小敵帶着人就在客棧外圍布控,應該能把人抓住。”
韓喚枝起身:“過去看看。”
此時已經是深夜,大街上沒有别的行人,韓喚枝的馬車車輪碾過青石闆路的聲音都顯得有些刺耳,馬車裏的韓喚枝一直都閉着眼睛,可卻攥着拳頭,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這個模樣的韓喚枝讓聶野覺得陌生,可又覺得無比真實。
如意客棧。
宋謀遠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發呆,他回到雲霄城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先直接去了城外道觀,被無爲道人告知閣老已經離開,他又連忙進了雲霄城,可這麽多天過去了卻始終找不到閣老在什麽地方,在他回來之前雲霄城就突然宣布所有老人不可離開城内,他知道閣老暴露了,他沒走,是因爲他始終不确定閣老到底是落在官府手裏了還是依然在城中藏着。
夜風有些涼,宋謀遠看着遠處思緒混亂。
就在這時候他隐隐約約的聽到了馬車車輪的聲音,楞了一下,然後自嘲的笑了笑。
他回屋把一直放在那的酒喝了,又從屋子裏取了一根繩子在窗口綁好,留了一個套,握着這個繩套就站在窗口等着,沒多久就看到一身黑衣的韓喚枝從外面邁步進來,他是認識韓喚枝的,但韓喚枝不認識他。
“韓大人。”
宋謀遠朝着韓喚枝擺了擺手,認真的打了招呼,也在表達着你不用過來了的意思。
韓喚枝的腳步挺住,第一眼就看到了窗口綁着的繩子。
“想求死?”
他問。
“不敢不死。”
宋謀遠笑了笑:“沒有人能在韓大人手下撐過去多久,我是個文人,挨不得打,受不得疼,也許一炷香的時間都不用我就把知道的都招了,想想看,那應該是一種很狼狽的樣子吧,就如大人你現在這樣,這可不是我認爲的你應該有的樣子,胡子那麽長,衣服有些皺,看着一點兒也不韓喚枝,我可不能像你這樣,死與活,都得體面。”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把繩套套在自己脖子上,從窗口一躍而出,他的人就挂在窗口,搖搖晃晃。
韓喚枝往前疾沖,可人挂在三樓。
他連死都在向韓喚枝示威。
殺死宋謀遠的不是繩套,哪怕是在三樓挂着韓喚枝也有足夠的能力沖上去把他救下來,他就是想讓韓喚枝再次體驗一下什麽叫失敗,他套上繩套自己跳出去真的隻是示威,也是譏諷,是嘲笑,更是最後的尊嚴。
他先服毒,毒已無解。
納蘭小敵一臉的惶恐不安:“卑職應該先拿下他的。”
韓喚枝搖了搖頭:“他這麽急着死......沐昭桐應該還在雲霄城。”
韓喚枝轉身往外走:“在這客棧周圍三裏之内仔細的查,挨家挨戶的查,就算查不到沐昭桐也能查出來一些别的什麽,這樣的人不可能無緣無故住在如意客棧,把客棧所有人帶回去查。”
遠處傳來幾聲唢呐響,這麽晚了,自然不會是喜事,也許是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