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東芝在内閣也有二十幾年,他像是影子,人們一直都隻看到沐昭桐卻忽略了他的存在,不管沐昭桐之後做了些什麽,在他爲首輔的這二十多年來,他在内閣的時間遠超在家裏的時間,十天半個月的不回家對他來說也是習以爲常,所以當時人人都不得不贊歎他的态度,而事實上,元東芝何嘗不是?
首輔尚且如此,下邊的人誰敢放松輕慢,元東芝又是個謹慎性子,自然不會得罪沐昭桐,所以沐昭桐在内閣處理政務的時間有多長,他大概也有多長。
然而他沒能留下自己的印記,一部分原因是沐昭桐太耀眼奪目,另外一部分原因則是他自己小心翼翼的把所有自己的印記都擦掉了。
沐昭桐留給他的陰影太重,留給内閣的陰影也太重,所以他無法突破,他行事風格依然保持着沐昭桐在内閣時候的樣子,哪怕位居首輔,依然事事處處沒有決斷。
如果他不是謹慎到陛下已經明顯表現出對沐昭桐的不滿,他依然還對沐昭桐唯唯諾諾,陛下不至于這麽快就打算讓賴成頂上來,也不至于這麽快就把他的門徒康爲調出内閣。
很多事,都是注定的。
賴成坐在那看着皇帝咧嘴苦笑,他就知道皇帝突然喊他過來吃火鍋一定不隻是吃火鍋那麽簡單,陛下的意思是要給沈冷提到柱國,柱國是什麽意思象征着什麽?唯有對國家做出了無法替代也無法忽略之貢獻的将軍才能獲得的殊榮,那是一種近乎極緻的榮耀和認可,軍人一生,若能位及大柱國,那真是此生無憾。
如今的四疆大将軍之中葉景天和武新宇也是才剛剛被封爲柱國不久,沈冷這樣提起來真的不好面對群臣,可又不是真的不行,難道隻因爲他年輕?他雖然才二十五歲,從軍不到十年,可這些年來他爲大甯做出的貢獻誰不是看的清清楚楚。
然而就是因爲太年輕,所以......
賴成看向皇帝:“臣,可以不吃嗎?”
“朕可以罷你的官嗎?”
賴成苦笑:“這火鍋吃下去,不好......”
皇帝道:“那你認爲什麽好?”
賴成一本正經的說道:“陛下讓臣回到禦史台吧,安安靜靜的做一個誰都能罵的好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辛勞半生罵遍群臣,但臣覺得自己依然是個少年,進了内閣這才多久,臣有一次對着鏡子的時候才看到居然已經半頭白發......”
皇帝看着他認真的說道:“你居然還有時間照鏡子?”
賴成歎道:“當臣沒說......”
陛下指了指筷子:“吃!”
賴成隻好把筷子拿起來,委屈巴巴的:“陛下,那臣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隻能是老套路的讨價還價,陛下可以給内閣透個口風,就說想封沈冷爲上柱國,臣再去和他們讨價還價......”
皇帝點了點頭:“也好,還有件事。”
他看了賴成一眼:“朕讓你多去指點二皇子,你可經常去了?”
“臣每日必到珍妃娘娘宮裏一趟,監督二皇子讀書寫字,也監督沈将軍家的兩個孩子讀書寫字,不得不說,沈繼和沈将軍太像了,橫平豎直不容易嗎?可他就是寫不好,好在臣足夠嚴苛,珍妃娘娘也足夠耐心,所以他的字比他爹要好......那麽一些。”
皇帝笑了笑後問:“二皇子學識如何?”
賴成如實回答:“二皇子品學兼優,雖然年少,可對諸事皆有獨特見解,而且好學謙遜,又不失銳意。”
皇帝問:“那沈冷的那兩個孩子呢?”
賴成沉默。
皇帝看了他一眼:“什麽态度!”
賴成道:“陛下,不是臣态度不好,是沈繼那個小子他真的不好教......他不是笨,才四五歲已經可以吟詩作詞,而且思維之敏捷連臣都一陣陣覺得自愧不如,可就是......可就是不着調啊。”
“你什麽意思?”
“昨日。”
賴成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說道:“昨日臣去珍妃娘娘宮裏檢查二皇子和他們兩個的功課,二皇子和沈甯都完成的極好,唯有沈繼一個字都沒有寫,臣問他爲何不寫,他說寫出來的都是不夠好的,不寫出來在腦子裏的才是最好的,他說先生布置的功課不是不想做,隻是敷衍做出來也覺得對不起先生,爲了問心無愧,隻好不寫。”
皇帝一怔:“這是什麽邏輯。”
賴成繼續說道:“臣就罰他,讓他作詩,作不出來就罰站,他說不知道寫什麽,詩詞有感而發,他此時無感,所以寫不出來,臣就說,詩詞歌賦有靈氣皆是觸景睹人生情,你今日有什麽想法有什麽感悟或者是什麽經曆,都可以寫出來,于是他想了想,倒是勉強作了幾句,他說太熱了,那就以天氣熱來想想看。”
他看了皇帝一眼,清了清嗓子:“紅日照泥池,氣曲磐石,揮汗如雨,到茅廁,沒帶紙。”
皇帝睜大了眼睛。
賴成看着他,一臉無辜。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後問:“打了嗎?”
賴成點頭:“打了,戒尺打手心,五下。”
皇帝嗯了一聲:“該打還得打......”
老院子坐在旁邊噗嗤一聲笑出來:“這哪裏像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說的話,若是能好好教導循性善誘,将來應該大有作爲。”
皇帝想到沈冷那個德行,再想想小沈繼這個樣子,忽然間心裏莫名一疼......然後才醒悟過來,自己的心疼,是想着若沈冷不是被皇後偷走而是在他身邊長大,應該也是如小沈繼這樣無憂無慮的才對,性子機靈古怪,行事不拘一格,可是沈冷呢,在江南道魚鱗鎮裏怎麽可能釋放天性,他能活着就好。
看到皇帝的臉色沉下來,賴成還以爲是自己說的太多了,連忙垂首道:“臣以後盡力用心教導。”
“不是你的事。”
皇帝夾了一口菜,又想起來上次也是在這東暖閣裏,也是和老院長賴成他們吃火鍋,是那臭小子切的菜,這幾年來那臭小子爲大甯四處征戰,别說在長安的時間沒多少,和茶兒和兩個孩子也是聚少離多,說起來,現在兩個孩子見到沈冷未必還能認出來。
老院長卻看出來陛下心事,笑了笑說道:“最遲一個半月,沈将軍應該也到長安了。”
皇帝嗯了一聲,吃了一口菜:“今日找先生和你過來,一是元東芝的事,二是沈冷的事,三是賴成你的事,可這些事都是眼前事,好解決......元東芝,朕給他應給的榮譽就準他告老回家,沈冷的事是該賞所以不算什麽事,三天後的大朝會,朕會告知群臣,可北征的事,朕現在猶豫不決。”
賴成道:“黑武内亂,若此時不打,待日後黑武内局平穩就更不好打。”
老院長也道:“這是幾百年來最好的機會了。”
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朕自然知道,可因爲南疆平越之亂,國力有損,這一仗如果打赢了還好,如果一旦戰局初期不利,朝廷内反對的聲音就會大起來......内憂尚未解決就對黑武動兵,朕可能真的會被人罵作窮兵黩武不顧百姓的暴君了。”
賴成看了看老院長,老院長也在看他。
誰都知道,如今的黑武是最弱的黑武,從大甯立國以來這幾百年期間和黑武無數次交戰,大甯勝多負少,而不可否認的是黑武的國力始終都在大甯之上,地域更廣,人口更多,還擁有那麽多可用的依附于黑武的部族,這些人上馬就是騎兵。
幾百年來,黑武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麽虛弱過,國師和汗皇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内戰一觸即發的時候,汗皇桑布呂久居南院已經近三年,連紅城都不敢回,而國師心奉月在紅城的勢力不斷做大,再加上北院三十萬大軍也已經在南院搶了一大片地盤,怎麽看桑布呂都已經不是心奉月的對手。
這個時候放棄北伐,等到桑布呂和心奉月分出勝負後,黑武可全力以赴應對大甯的進攻,生死成敗就更加的不可預知。
“背罵名,朕不怕。”
皇帝擡起頭認真的說道:“朕隻想知道,到底能不能赢。”
老院長和賴成都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麽,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問道:“陛下要去北疆?”
“還是朕親自去看看的好,若這一戰朕覺得可打,不管是什麽罵名朕都可以背負,一戰打出來大甯百年平穩,朕怕什麽?可若是朕親自看過覺得不能打,那就......”
賴成勸道:“陛下不可輕離長安。”
老院長點頭:“此時此刻,陛下确實不宜離開。”
皇帝道:“所以朕在等沈冷回來,上次賴成說石破當率軍進入平越道之後就把沈冷調回來朕當時就答應了,朕就等着巡海水師到長安,朕也還沒有好好看過朕的水師,就乘坐水師的戰船一路向北,這件事你們兩個誰也不要說出去,在沈冷的水師到長安之前誰都不能說。”
老院長和賴成連忙站起來俯身:“臣明白。”
皇帝示意他們兩個坐下,喝了一口酒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如果朕都不能北伐......誰還能?”
這從來都不是沐昭桐的時代,也永遠都不會是。
這是大甯皇帝李承唐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