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不久城門打開,長安城的尊嚴在于,還不至于因爲一些渤海人的斥候潛入進來就會白天也封閉所有城門,所以這就給了沐昭桐可乘之機。
沐昭桐太了解大甯,太了解甯人,也太了解皇帝,太了解皇帝的尊嚴和長安的尊嚴。
馬車是特殊打造,車廂底部是雙層,在車廂裏邊座位下還有個夾層可以藏進去兩個人,雖然擠一些,但對于沐昭桐和他夫人這樣瘦小的身材來說倒也不算什麽。
車在城門口接受了很嚴格的盤查,馬車裏隻有一些要運送出城送到方城縣去的書冊,全都開箱驗過所以沒有任何問題,馬車緩緩離開。
按照計劃,馬車會在天黑之前進入方城縣,曹安青安排的人已經在那等着了,客棧也已經定下,誰也不會知道曾經權傾朝野的大學士會藏身于此。
可馬車在出城三十裏之後就停了下來,車夫将沐昭桐夫妻二人從車裏扶出來,兩個步履蹒跚的老人趁着沒人的時候下了大路進了樹林子裏。
樹林之中有一隊人已經在等着,這些人也不是曹安青的人。
沐昭桐和夫人分開走,一隊人護送着夫人離開,而沐昭桐站在樹林裏看着妻子遠去,擡起手揮了揮。
“别一步三回頭的,我們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麽可舍不得,走吧走吧,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兒子的仇,我踏踏實實安安靜靜的去報,我把你送到一個可以安心睡覺的地方,你最近越來越嗜睡了。”
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轉身,剩下的兩名護衛一左一右把他架起來朝着樹林另外一側掠出去,在樹林子南邊停着一輛牛車,牛車裝了一車草料,沐昭桐鑽進草料裏,裏邊有一個打造出來的空格,鑽進去之後躺在那雖然有些憋悶的慌,可對于現在的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是不能承受的。
牛車搖搖晃晃的往前走,一點兒不急,沒有上大路,而是順着鄉間小路進了不遠處的村子。
這村子叫三十裏堡,村子不大,大概隻有百十戶人,此時地還沒有開凍沒法耕種,所以村民都很清閑,串門閑聊,或是聚在一起小酌幾杯,天氣還這麽冷,除了孩子偶爾跑出來,誰會在大街上溜達。
牛車進了一戶農家院子,兩個護衛看了看左右無人随即把沐昭桐接出來,沐昭桐進了院子之後摘了摘身上蘸着的草料,擡頭的時候看到了那個站在屋門口笑着的中年男人。
“荀直先生。”
沐昭桐抱拳:“久仰。”
荀直快步從台階上下來,一邊走一邊抱拳說道:“學生對閣老才是仰慕已久,此前一直都想找個機會拜見閣老,奈何總是陰差陽錯的不得時機,今天總算是見到了閣老,學生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沐昭桐笑起來:“荀直先生太客氣了,其實你我原來也見過,隻是未曾說過話,那時候你在宮裏教太子讀書寫字,我進宮的時候遠遠的看到過。”
荀直笑道:“那時錯過了,好在上天待學生不薄,總算是得見閣老。”
兩人跟互相扶着手進了屋子,這農家院看起來說不上有多殘破,但也老舊,村子裏原來的住戶搬到新家去住了,這院子就被荀直安排人租了下來,村子裏不是長安城裏,租個房子沒必要到長安府去做報備。
沐昭桐坐下來之後荀直就連忙爲他倒茶:“算計着時間閣老就要到了,所以提前泡了茶,聽聞閣老原來最喜歡喝普洱,所以特意找了幾餅已有幾十年的熟茶。”
沐昭桐搖了搖頭:“喝白水就好,年紀大了,普洱喝了會睡的不踏實。”
荀直連忙換了一個杯子爲沐昭桐倒了熱水,沐昭桐捧着被子暖手:“我隻是沒有想到,最後走到一起的居然是我和荀直先生。”
荀直也沒有想到過。
曾經的他是那麽的看不起沐昭桐,在他看來,沐昭桐是真的把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爛,可是當曹安青接觸到荀直說了沐昭桐的計劃之後,他站在沐昭桐的角度仔細思考了一下問題,才發現沐昭桐其實沒有他想的那麽不堪,已經被關在八部巷裏風燭殘年的老人,尚且能把太子控制的嚴嚴實實,怎麽可能是個無用之人?
“閣老。”
荀直謙遜的問道:“閣老覺得太子還能堅持多久?”
“看陛下的心情。”
沐昭桐笑了笑:“你真的以爲太子很重要?真的覺得咱們的皇帝陛下會把皇位傳給他?”
荀直一直以來都有這個疑問,所以垂首道:“請閣老賜教。”
沐昭桐喝了一口水,這一路上的奔波倒是還好,這一月末的天氣對他來說确實太難熬,老人最怕冷,對于寒冷的畏懼猶如死亡。
一口水下去胸腹裏都暖和了些,他緩了一口氣後說道:“其實你也已經看得出來,陛下太過自負,他一直都在說太子是守成之才,将來把大甯交給太子他放心,可是大甯需要守成之才嗎?并不需要,需要也不是現在,從大甯立國至今數百年來,哪位皇帝陛下不是開拓進取而是一味墨守成規?”
荀直問:“那是二皇子?”
“對。”
沐昭桐點了點頭:“如果沒有二皇子之前,太子将來即位還有可能,有了二皇子之後太子即位已經沒有一點兒希望,陛下那麽做隻是爲了安朝臣之心,也是爲了讓太子心裏踏實些,以陛下的年紀,再主掌大甯十幾年不成問題,十幾年後太子已經三十幾歲了,而二皇子剛剛二十歲,也許,陛下就沒打算讓太子活到那個時候。”
荀直臉色一變:“陛下的心怕是還沒有那麽狠,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
“話是這麽說。”
沐昭桐道:“你我也都知道陛下其實不是個心狠的,如果是的話皇後就不會作妖二十年,我也不會被關在八部巷裏抄書,我們早就已經被陛下殺了才對,可是我們在做什麽?我們在做的,不就是讓陛下殺了太子嗎?”
荀直這才醒悟過來。
“閣老,難道你費盡心思出來,隻是爲了殺一個太子?”
“不。”
沐昭桐放下水杯,沉默了好久之後才回答:“我費盡心思的出來,不是爲了殺太子,隻是爲了讓陛下難過,喪子之痛,陛下也應該嘗嘗味道。”
對于荀直來說這是一件事,可對于沐昭桐來說這是兩件事。
荀直猶豫了一下後問道:“那閣老找我來,也是爲了殺太子之事?”
“也不是。”
沐昭桐道:“以你之才,跟着太子做事實在太浪費,我找你來隻是想把你拉出來,我雖然恨陛下,可不得不說陛下是大甯立國數百年來最強的皇帝,而我也沒有造反之心,讓我親手去把大甯的根基挖掉一塊我做不到,我是甯臣,再恨陛下,我也是甯臣。”
荀直肅然:“多謝閣老。”
“你以後還有機會,我現在把你從太子身邊拉出來,你跟在我左右多學習一下,到十幾年後你也沒老到什麽都做不了的年紀,況且,你離開太子之後我可設計讓你接觸到二皇子,隻是你這張臉......”
荀直苦笑搖頭:“閣老費心了,可我已經沒了回頭路。”
“唉......”
沐昭桐歎了口氣:“這件事以後再說,你先離開太子那邊,跟着他,早晚必死。”
荀直嗯了一聲:“多謝閣老。”
沐昭桐道起身:“我這老邁之軀實在有些扛不住了,先去睡一會兒,真是抱歉。”
巡視連忙起身:“閣老去休息,我在這等閣老。”
沐昭桐往裏屋走了幾步,回頭:“有件事我一直不解,以你之才當初爲什麽要選擇皇後?若你正正經經的入仕,已經二十年了,怕是早就進了内閣,最不濟也是次輔了。”
荀直怎麽回答?
回答說我進内閣也是被你壓着,我想做的是首輔而不是次輔?
他唯有苦笑。
“荀直先生,你的目标應該放的低一些,如果當年能夠低一些,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境況。”
沐昭桐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進了裏屋,剩下荀直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發呆,他的遺憾在于,到了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初有多好高骛遠有多幼稚可笑,沐昭桐剛剛那一句話明顯已經看破了他的心思,唯有真正接觸過之後才明白自己心中的沐昭桐和真正的沐昭桐并不是一個人。
他坐在那喝茶,一直喝到茶都沒了味道。
院子外邊有人進來,是個小道人,看起來二十幾歲年紀,進了門之後看了看荀直:“閣老呢?”
荀直指了指裏屋:“在休息。”
“哦。”
小道人自己坐下來,也不理會荀直,就那麽坐着。
看到這個小道人的時候荀直又想到了皇後,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聽聞留王府裏出了件大事,皇後盜走了珍妃的孩子,自此之後不再進道觀而是改奉禅宗,每日誦經念佛,陛下因爲這件事發過幾次脾氣,甚至讓人砸過皇後的禅堂。
陛下還說,道宗是大甯自家的,朕不護着誰護着?
所以,誰會想到皇後的天字科在道觀?
她是那麽那麽厭惡道人啊,連皇帝都深信不疑。
小手段,皇後沒幾個對手,她隻是輸在了大格局。
這些荀直早就知道,也不止一次的說過,可當他知道天字科的人在長安道觀裏他才真正的體會到皇後的可怕,一個女人一旦發了狠,什麽都做的出來。
她用了二十幾年的時間來誦經念佛,隻爲了掩護她的的天字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