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百六十年,當時的甯帝李泰興覺得這些高牆隔開的裏坊讓長安看起來壁壘森嚴,也讓百姓們心裏不痛快,覺得層次分明,階級分化,于是下令拆掉了那些圍牆,才有了現在長安城的初貌。
再後來到大甯三百年,甯帝李方予決定擴建長安城,耗時長達三十幾年,長安城便有了現在的規模。
隻是即便如此,長安城裏的層次也依然分明,城西富城東貴,城南城北,多是尋常百姓。
楊家那好大一片宅院就在城東,算是占據了幾乎最好的位置,楊家大宅前邊有山有水有園林,看起來極有氣勢,隻是從那天夜裏珍妃一劍殺入這大宅之後,楊家的大門就再也沒有開過。
楊彥年覺得這是楊家有史以來最大的恥辱,何須他覺得,本來就是。
站在正屋正堂正門的匾額下,擡頭看着那柄插在匾額上的白麟劍,楊彥年恨不得把這柄劍拔下來燒紅了化掉,那哪是一把劍,那是紮在楊家每個人心口的一根刺,是把楊家釘在恥辱柱上的那根釘子。
可是他不能,也不敢。
皇帝下旨,那把劍就在那插着,妄動者死。
他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楊心念:“知道你錯了嗎?”
楊心念低頭,臉上依然還疼,心裏也疼。
“知錯。”
“你嘴裏說知錯,可你心裏并不覺得,你或許還想着這一切都是意外,你看看現在楊家的樣子,我們關起門來,難道就看不到外面那些人幸災樂禍的嘴臉,聽不到那些閑言閑語?無需别人去說,連我都覺得我們現在是縮頭的烏龜,楊家的列祖列宗都因爲我們而蒙羞受辱。”
楊心念咬着嘴唇,不說話。
“而這一切,都因爲你的任性,如果沒有你抽在沈冷手下将軍杜威名臉上那一鞭子......沒有去招惹沈冷沈茶顔,沒有因爲不能進宮而放肆。”
他擡起手指了指匾額上那把白麟劍:“就沒有這把劍,沒有這恥辱。”
楊心念依然沒有說話。
她能說什麽?
“暫時離開楊家吧。”
聽到這句話楊心念猛的擡起頭:“爲什麽?”
“暫時出長安去避一避,沈冷有皇帝給他撐腰,我們鬥不過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将來太子即位,那時候我們楊家才能揚眉吐氣重振雄風,一切的恥辱都會被我們洗刷,現在我們隻能忍着忍不住也得忍着,雖然你是個女子,可我從來都沒有輕看你,始終覺得你能堪當大任,我讓你離開是爲你好,天知道沈冷會不會就此罷手,如果他要對付你,怕是我也沒能力護你周全,索性你就去江南道那邊躲一陣子吧。”
楊彥年道:“咱們楊家在長安城的生意一夜之間被摧毀,家族的收入來源就減少了差不多三成,甚至還要多些......江南道的綢緞生意曆來都是我們楊家最重要的産業,你去江南道撫柳莊照看家族生意,壓住性子,哪怕就是夾着尾巴做狗也要把生意經營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那就去吧,不能再出什麽差錯了。”
楊彥年沉默片刻:“你是接觸家族秘密最多的年輕一代,你知道皇後爲了将來太子即位後帝位穩固這些年準備了多少,生意是那些準備的财力支撐,沒了綢緞生意,那麽多人那麽事我們就撐不下去。”
“我明白。”
楊心念擡起頭:“我死,也不會讓楊家在江南道的生意再受打擊。”
“我信你。”
楊彥年伸手把楊心念扶起來:“你自己從家裏選一些得力的人手帶着,我能給你的也不多了,自己去經營吧,從即日起我将無限期的閉門謝客,或許将一直到太子即位那天。”
他拍了拍楊心念的肩膀:“我累了,楊家以後就靠你們這些年輕人。”
說完之後楊彥年轉身進了屋門,背影看起來那麽落寞。
楊心念站起來,擡起頭看了看那把白麟劍,眼神裏都是恨意,若怒火可化鼎爐,就能熔了那把劍,也熔了那些人。
出長安城的馬車上,楊心念擡起手摸了摸臉上包着的紗布,輕輕觸碰也疼的鑽心,想着自己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太子哥哥了,自己這般醜陋的模樣,将來怎麽可能入宮?怎麽可能母儀天下?于是臉上的疼便不再疼,因爲疼不過心裏。
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都插進掌心。
就在她的馬車出城門那一刻,白念帶着幾個人從城外歸來,這次出門做事還算順利,算計着年前時間有限也沒辦法把楊家江南道的生意都摸清楚,索性請示了一下韓喚枝,把他知道的在京畿道的楊家幾處據點給拔了,二十個人跟着他,也算是浴血之後的兄弟。
楊心念出城之後打開車窗往外看了看,想再看看這巍峨雄偉的長安城城牆,卻恰好被白念看到,白念自然認識她,于是眼神微凜。
“你們先回去找韓大人複命。”
白念轉身跟了上去。
廷尉府。
韓喚枝得到手下人禀報之後微微皺眉,讓人出去,再次讓自己一個人陷入了房間的昏暗之中,他手肘撐着桌子,兩隻手交叉在鼻子前邊陷入沉思。
葉流雲那一動,在長安城裏把楊家逼到了絕路,所以他都不得不将自己的計劃暫時停了停,不是他害怕皇後也不是擔心楊家的報複,而是擔心突然逼急了楊家會出現什麽大變故。
按照他的計劃徐徐圖之,楊家的生意一點點的挖出來然後查辦,陛下并沒有催他,隻是說這麽大一筆銀子能用到北疆對黑武之戰,打仗打的就是銀子,陛下的考慮是就算這一戰打的時間久一些,三年之内也不能傷及大甯國庫,用的是求立和窕國南理國的銀子物資,用的是後族的銀子,所以他本不急,有幾年的時間可以籌謀,謀定而動,總比貿然而動要強的多,毒蛇雖然惡心可毒液有用,那就不能一下子把毒蛇打死,得時不時擠毒液用。
楊心念出了長安城,那就說明楊家已經開始把經營的重心挪出長安。
還打不打?
現在最大的隐患不是長安城裏的楊家,也不是江南道楊家的生意,甚至不是延福宮裏的皇後,而是那些看不到的東西,爲了太子即位之後有人可用皇後而準備的東西,這些東西,哪怕後族遭受重創也絕對不會拿出來用,因爲那是他們的未來。
可若是江南道那邊再割一茬,後族可能就會繃不住。
這些事葉流雲可以不考慮,可他不能不考慮。
與此同時,延福宮。
皇後看着外面樹上最後一片葉子飄落下來,好像那飄乎乎落下來的樹葉是一座山,重重的砸在她心口,身上還在疼可心裏更疼,明明對皇帝已經失望之極所以沒有任何希望,可爲什麽還會感到難過?
那時候珍妃還沒進留王府,她和陛下也算是相親相愛。
想到這她楞了一下......不,那是相敬如賓,算不上相親相愛。
“高玉樓。”
“奴婢在。”
皇後看向目前身邊最親信的這個太監,沉默片刻之後說道:“想辦法換個方式通知我家裏人,自己人什麽都不要做了,未來幾年任何楊家的人都不能直接出面對付沈冷,楊家現在已經經不起風吹雨打,現在正是那個沈冷得意的時候,既然惹不起,那就不去招惹,可是......心念臉上的疤,楊家正堂上插着的那把劍,終究不能當做看不到。”
高玉樓小心翼翼的問:“是不是再找找江湖上的人?”
“江湖?”
皇後苦笑:“大甯的江湖之中,能爲我所用的人不多,豪傑多出蜀地,可東蜀道西蜀道是珍妃娘家人的天下,京畿道被流雲會霸着,還能用誰?”
高玉樓道:“大甯那麽大,江湖那麽大,總是會有人可用。”
“不穩妥。”
皇後道:“隻要用的是甯人,最終都會失敗,這麽多次了,難道我還沒有吃夠虧?所以你想辦法知會我家裏人,從大甯之外找人,沈冷得罪的可不都是大甯之内的人,窕國,求立,南理,桑國,黑武,渤海,甚至西域的那些小國,安排人去找,去請,不惜重金也要把域外的能人異士請來。”
“是。”
高玉樓垂首:“可這樣一來人手就不夠用了,是不是動一動天地人?”
天地人不是一個人,是三個層次。
“從人字裏選一些散出去吧,地字天字都不能動,那是我爲太子準備的,你知道現在朝中太子其實沒人可用,内閣裏那些人都不會聽話,陛下最近極看重一個叫窦懷楠的年輕人,未來内閣主事的多半是他了,拉不動的,内閣也插不進去手,所以我爲太子準備的那些人,現在一個都不能消耗了。”
“奴婢遵命,讓家裏從人字裏挑選一批人出去。”
皇後點了點頭:“去安排吧,我也乏了,沒事不要來打擾我。”
高玉樓俯身退出去,心裏也跟着擔憂,他的命運他的前途,早就已經和後族和皇後綁在一起了。
早知道何必上這條船?
可不得不說,皇後的謀略尋常人真的比不上,皇後早就想到了若萬一出了什麽事,她身邊的人都會被陛下屠了一個都留不住,而新換進來延福宮裏的人,自然是針對皇後的,所以在早早之前,早到高玉樓他們那批小太監剛剛選進宮的時候,皇後派人盯着,嶄露頭角能拉都拉攏了過來,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對皇後忠心耿耿,可除了代放舟那樣皇帝信任的人,宮裏能選的夠資格在延福宮諸事的太監,哪個皇後沒有提前接觸過?
更令人覺得害怕的是,将近二十年,一批一批進宮的太監,每一批裏都有後族安排進來的人。
換線吧,浣衣坊那條線已經不能用了。
高玉樓擡起頭看了看天空,剛才覺得臉上涼了一下,原來是又下雪了。
......
......
【三更正義,哈哈哈哈.....另外看到書評區有朋友說上一章略水,表面現象而已,有些對話未來會有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