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客廳的首位,雲紅袖站在他身邊。
樸成萬身上帶着幾處傷被押進來的時候,眼神裏已經沒有了勇毅,心裏想着唯一還值得慶幸就是這距離渤海國實在太遠了些,大甯的皇帝再強大也不至于能把他在渤海國的家人怎麽樣。
他看到皇帝的那一刻,忽然間生出來一種想法,這樣的人才是大甯皇帝,雖然第一次見,雖然也不确定皇帝應該是個什麽樣子,可坐在那的皇帝讓他覺得如果皇帝不長成這樣就不對。
“朕本以爲,最後的手段應該瘋狂些才對,原來也如此不堪。”
皇帝微微搖頭,隻不過是紅袖招裏幾個女子出手,衛藍都沒動,埋伏在四周的大内侍衛沒動,附近幾戶民宅裏夏侯芝帶着的千餘名禁軍精銳也沒動,這些刺客就落了網,所以皇帝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是甯人。”
皇帝看了看那些刺客,這句話讓樸成萬的心裏震了一下。
樸成萬深吸一口氣,然後回答:“陛下爲什麽會這麽說。”
皇帝沒回答,隻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們幾個反問了一句:“渤海國來的?”
樸成萬一瞬間隻覺得自己是被出賣了,不然的話大甯皇帝怎麽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原來如此。”
皇帝說了這樣四個字,讓樸成萬越發的迷惑起來。
皇帝似乎對他失去了興趣,看向雲紅袖:“今日朕可能不會陪你太久,朕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雲紅袖點頭:“陛下應該去看看他的。”
皇帝沒說是誰,雲紅袖也沒說,可這就是默契,這也是雲紅袖别人所不及的聰慧。
“禮物在盒子裏,朕走了之後你再打開。”
皇帝起身,一邊走一邊吩咐衛藍:“把人送到廷尉府裏去,韓喚枝應該也快回來了。”
出了紅袖招皇帝上車,衛藍帶着侍衛随行,随着車馬動,附近民宅裏的禁軍士兵也撤了出來,整齊的隊列在車後向前移動,衣甲铿锵之聲,把小淮河兩岸的旖旎都震碎了。
大學士府。
皇帝從馬車上下來,衛藍快步走到門口敲了敲,老管家把門打開,看到那麽多禁軍那麽多明晃晃的兵器一下子就愣住了,好歹也是見過大場面的,所以挺起胸脯:“你們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衛藍示意他退到一邊:“陛下到了。”
老管家吓得一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大學士沐昭桐正站在院子裏發呆,院子裏堆了一個雪人,他手裏拿着一個半截的胡蘿蔔,似乎覺得自己削的這雪人鼻子不夠漂亮,插上去之後就顯得像個小醜,所以微微皺着眉。
夫人站在他身邊,眼睛裏有些茫然。
皇帝走過來的時候看到這一幕忽然心裏微微一疼,同樣都是父親,不一樣的人卻有一樣的情感,那一刻皇帝感受到了沐昭桐心裏的悲傷,就正如這麽多年來他一想到孩子被人偷走下落不明也會有一樣的悲傷。
“陛下。”
大學士看到皇帝吃了一驚,但沒有下跪,也沒有行禮。
“閣老似乎沒有想到朕會來?”
“陛下不該來。”
大學士沉默片刻,把胡蘿蔔插進雪人的臉上,雖然不太滿意可好歹還是完成了,雪人的模樣并不漂亮,也不是因爲他年紀太大體力不支做不出漂亮的雪人,而是因爲現在面前這雪人的樣子,是他努力再努力的回憶着當初第一次陪自己孩子堆雪人時候的場景做出來的。
盡力做的像那天的那個雪人。
“朕不該來,該來的是兵甲,是廷尉,還是宣旨的欽差?”
皇帝直接進了沐昭桐的書房,在椅子上坐下來後等着,大學士顫巍巍的跟着進來,而大學士夫人則跪在門外,雪很快就把她身上灑了一層。
“閣老是想逼朕殺了你?”
皇帝問。
大學士擡起頭看了看陛下的臉色:“陛下看破了,臣也不敢否認,所以臣才說陛下不該來,臣老了,老了就畏懼死亡,還貪戀權勢,便不敢死,不敢死就會做出更多不該做的事。”
皇帝道:“找了那麽幾個三腳貓本事的人來,這顯然不是你沐昭桐的手段,也不是老夫人應該有的手段,老夫人一個桑人,卻在大甯布置了那麽多,做了那麽多,還能把手伸進渤海國,怎麽可能做出今日這般拙劣的殺局?閣老和夫人是求死,多半是傻了?”
沐昭桐緩緩跪下來:“一切都是臣所爲,與内人無關。”
“呵。”
皇帝:“看到你們兩個這可憐樣子,朕是不是應該生出幾分慈悲心來才對?你們這模樣,似乎若朕不慈悲,反而顯得是朕做錯了什麽似的。”
沐昭桐沒說話。
“從朕告訴你說,想帶着你和老夫人去東疆的那一天起,你就應該明白朕想給你些體面。”
“臣的獨子,死的不體面。”
“唔。”
皇帝冷笑:“從朕即位大甯皇帝算起來,天成元年,死囚二百六十一人,天成二年,死囚一百九十六人,天成三年,死囚三百人......時至今日,二十年來,刑部處死的該死之人也有幾千,哪個體面?如果朕給該死的人體面,那國法就不體面。”
沐昭桐猛的擡起頭,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
“你兒子死的不冤枉,朕也沒心情安撫你,歸根結底是因爲你自己沒教出來一個好兒子。”
大學士夫人跪在那忽然開口道:“諸多事,其實是臣一手所爲,老爺才是不知情的人。”
“知情不知情重要嗎?”
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們求死,應該不是出自本心,朕從你們的眼神裏都看出來怕死,怕是有人告訴你們若你們不死,不把該背起來的罪責背起來,你們可能失去的更多?朕隻是想不明白,你們還在害怕失去什麽,你們還能害怕失去什麽......可朕偏不殺你們,八部巷裏還空着幾個房子,去抄書吧,抄到朕查出來你們害怕什麽爲止。”
皇帝起身:“現在朕發現,你們死了,不管怎麽死,你們自己都覺得體面,朕給你們的體面你們不要,自己想體面起來?”
沐昭桐好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生機。
皇帝走出大學士府,回頭看了看那院子,看了看那院子裏的雪人。
“回宮,朕也想去堆個雪人。”
風雪不急,車馬不急,長安城的風雪夜一點兒也不讓人覺得難熬,難熬的是心。
沐昭桐回頭看了夫人一眼,苦笑:“多年前,我就想到了自己會是一個什麽結局,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明明對他從一開始就抵觸,明明時至今日也不覺得他名正言順,可卻兢兢業業給他做了二十年的苦力,可笑嗎?”
夫人回答:“老爺,天生是這樣的人。”
紅袖招。
雲紅袖打開陛下送給她的盒子,裏邊有一套衣服,宮裏的貴人才能穿的衣服,雲紅袖看着那身衣服忽然就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就淚流滿面,她把衣服取出來貼在自己臉上摩挲,好久好久都不舍得撒手,可是最終還是把衣服放了回去,看着那盒子喃喃自語:“陛下心意我懂了,也就知足了。”
她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捧起來,這身衣服她會珍藏一輩子,可她不會進宮。
就在這時候紅袖招門外進來一個女子,之前動手抓住樸成萬等人的一個紅袖招女武者出手阻攔,手才伸出去,進來的人手指已經在她脖子上點了一下,隻這一下,武藝不俗的她就好像被什麽東西鑽進體内,渾身的肌肉和經脈一瞬間斷了一樣,有那麽幾息的時間完全失去了活動能力。
背着白麟劍進來的珍貴妃仔仔細細看了看雲紅袖,然後點頭:“果然标志。”
雲紅袖何等聰明,俯身拜了拜:“娘娘。”
“也果然聰明。”
珍貴妃看了看她懷裏的盒子:“想好了嗎?”
“想好了。”
雲紅袖深吸一口氣:“我做不了娘娘你。”
珍貴妃怔了怔,問:“你知道我的事?”
“我與陛下,時至今日也沒有肌膚之親,我與陛下,時至今日,談論多是國事,十幾年來,陛下與我提到的國事之外的女人也不是我,隻有娘娘你一人。”
珍貴妃鼻子一酸。
“娘娘回去吧,我不會進宮,隻是有句話想勸勸娘娘,當年的事若真的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娘娘何不直接與陛下說?以陛下對娘娘的在乎,且二十年來陛下自始至終沒有逼問過什麽,難道娘娘還不明白,陛下是不會怪你的?”
“你不懂。”
珍貴妃轉身:“若你進了宮,也許會懂,可幸好你選擇不進,也替你開心,你永遠都不需要去懂宮裏的女人該是什麽樣的心思。”
“娘娘本非那樣的俗人,何必呢?”
“你爲什麽不進宮?”
珍貴妃的腳步一停,回頭看了雲紅袖一眼:“說起來,歸于本心,你在乎自己,多過于在乎陛下。”
雲紅袖臉色一變,然後醒悟過來,若真的濃到如自己預想那樣,又怎麽會選擇不進宮。
“知道我爲什麽這樣說嗎?”
珍貴妃邁步出門:“因爲你還沒有變傻。”
迎着風雪,珍貴妃回宮。
在乎男人超過自己的女人,都傻。
在乎女人超過自己的男人,也傻。
而隻有兩個都變傻了的人在一起,快樂才會簡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