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是好大喜功,也不是窮兵黩武,以大甯的國力并不擔心會因爲一戰而拖垮,如果有這樣的擔憂,陛下就會小心翼翼封存起來自己的心思,他不能北伐,還有他的兒子,孫子,大甯早晚有一天會把北邊黑武人的隐患打掉。
陛下要打,是因爲他不想把這場惡戰留給子孫後代。
行宮大殿。
皇帝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逍然,隻是看着。
李逍然卻已經紅了眼睛,如果可以的話,他現在就想沖過去把李承唐活活掐死。
“朕以爲你還有幾分膽魄,朕在等你過來。”
行宮這大殿裏陛下沒留侍衛,隻是他們兩個人。
“你沒有沖過來做最後一搏,是因爲你知道連單打獨鬥也打不過朕。”
皇帝搖了搖頭:“其實朕還算欣賞你,李家的子孫哪裏有差的了?隻是你太心急了些,朕放了這麽明顯的一個口袋也會往裏邊鑽......如果你心态再平和些,等過幾年朕北伐之際,你總是有機會的。”
他坐下來,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坐下說話吧,無論如何,你也是朕的侄子。”
李逍然繃着的神經猛然間就松開了,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當年的事,朕從來也沒有怪過你,那事本來也與你無關。”
皇帝倒了兩杯茶,一杯給自己,一杯給李逍然,但他知道李逍然沒有勇氣真的坐過來,也沒有勇氣端起這杯茶,所以皇帝在心裏暗歎一聲......如果李逍然真的坐過來了,真的能端起這杯茶和他聊幾句,那皇帝可能不會殺他,坐下來喝杯茶,是釋然。
“朕東來之前,你父親給朕寫過一封信。”
皇帝放下茶杯:“他提醒朕,你可能要在東疆對朕不利。”
李逍然猛的擡起頭,血紅血紅的眼睛裏驟然間又滿是仇恨。
“别怪你父親,他比你明智,他知道勸不住你,打也打不住你,所以他放棄了......這些年來他看似風流,朕也曾寫信勸過他,他給朕回信說,擔心有一天你真做了什麽要滿門抄斬的錯事出來,他就要絕後,所以他風流,隻是想多生幾個孩子出來。”
皇帝搖頭:“你們兩父子,一樣的偏執。”
李逍然被這句話再次擊潰,他的心态此時已經完全崩掉了。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嗎?”
皇帝語氣平淡的說道:“如果你真的隻是想殺了朕,朕拼着不顧大甯國法不顧李家家規也可能會饒你一次,就當是當年因爲無意之中傷害了你的補償,雖然朕沒必要補償你,傷害你的也不是朕......可你不該勾結海盜,也不該勾結蠻夷,利用那些人,拉低了李家人的身份。”
皇帝擺了擺手:“若你沒有什麽話想對朕說,你就出去吧。”
李逍然擡起頭看着皇帝:“成王敗寇罷了,你别裝的這麽道貌岸然,你以爲真的是你比我更強?隻不過是你坐在皇帝位上,你可以用的一切都比我強,并不代表你自己比我強。”
皇帝點了點頭,甚至沒辯駁。
在他看來,毫無必要。
而正因爲皇帝的不辯駁,在李逍然看來這是對他更大的羞辱。
他啊的叫了一聲,往前沖了幾步,可是在距離皇帝還有兩米左右又停了下來,因爲他看到了皇帝的眼睛,看到了皇帝眼睛裏的殺意,所以他怕了。
皇帝十六歲領兵,多少次厮殺沖鋒在前,所有人都因爲他是皇子而淡忘了他是将軍,而如今因爲他是皇帝,太多人又因爲這個身份而忽略了他在戰場上厮殺那麽多次爲什麽可以全身而退?
陛下在戰場上,沒有被敵人的刀砍到過。
“你出去吧。”
皇帝又是一聲長歎:“你已經算不上是李家人了。”
李逍然慢慢轉身,失魂落魄的往殿外走。
“你父親在給朕的信上最後一句說的是......雖然情知不可,但他還是想求朕若可以的話就放你一條生路,哪怕是斷了四肢,或是打得呆傻了都可以,因爲他最愛的孩子始終都是你,殘了廢了,他都養着你。”
李逍然腳步一停,忽然啊的叫了一聲,然後沖向殿外,一頭撞在柱子上。
皇帝往殿外看了一眼,緩緩閉上眼睛,良久之後吩咐道:“骨灰送去信王府,告訴信王,朕不會牽連到他家裏,傳沈冷進來。”
守在門口的代放舟連忙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陛下的臉色,可他也沒什麽能做的。
大甯之内造反的,哪裏有過外人,立國至今僅有的幾次争端還都是皇族之内的争端,這對于皇族來說其實有些悲涼。
不多時沈冷從外邊進來,看起來已經洗了澡換了衣服,衣服裏邊鼓囊囊的,應該是剛剛包紮過。
“爲什麽要跳上去?”
皇帝閉着眼睛問。
沈冷一怔:“跳哪兒?”
皇帝擡起手往上指了指:“在祈甯島永昌台,你爲什麽要跳到最高處去?”
沈冷笑了笑,擡起手撓了撓腦門,沒回答。
沈先生說,要向暖而行,對自己有恩的人要報答,沈先生還說,一個真心對你的人就必須以真心相對,沈先生也說過,人生在世無愧于心,不外乎将心比心。
陛下待沈冷好,沈冷就想報答陛下。
隻這麽簡單。
“别人都邀功請賞,朕給你機會你卻不說?”
皇帝睜開眼睛看了看沈冷那鼓鼓的肩膀:“傷怎麽樣?”
沈冷:“沒什麽事,皮肉傷。”
皇帝嗯了一聲:“縱你不說朕也知道,你站在高處去,那樣的話一可以阻擋從下邊沖上來的賊寇,二是吸引那些賊寇的注意,讓他們隻顧着看你,恨不得把你剁了,就忽略了朕。”
沈冷又笑了笑,有些難爲情。
“沈小松教了一個好徒弟。”
皇帝再次閉上眼睛:“你爲裴亭山擋那一箭,是因爲孟長安?”
皇帝想知道一個确定的答案,如果沈冷真的是爲了孟長安的話,皇帝不得不提醒他幾句。
“不是。”
沈冷回答:“那種時候哪裏還有心思想那麽多,站在臣身邊的都是同袍,自然要擋。”
“站在身邊的都是同胞。”
皇帝喃喃自語似的重複了一遍,不知不覺間,嘴角帶笑。
這才是他喜歡的沈冷,這才是他喜歡沈冷的原因,而不是一個在戰場上也工于心計的人。
“朕聽說莊雍在南疆給了你一件從求立親王身上扒下來的軟甲?”
“臣送人了。”
“朕知道。”
皇帝指了指對面的桌子:“那裏有一件軟甲,大概放了三十年了......賞給你,别嫌舊。”
沈冷笑着往前走:“不會不會,白得的東西怎麽會還嫌棄這嫌棄那的,臣什麽都不嫌棄,陛下要是還有三十年不用的銀子也可以賞些。”
皇帝噗嗤一聲笑出來,不是他現在不莊重,皇帝哪有不莊重的,上朝面對文武百官自然要練就闆着臉的威嚴,除非是實在忍不住。
沈冷其實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皇帝說那是一件放了三十年的軟甲,還能是誰的,隻能是陛下當初征戰的時候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傳出去的話也不知道會羨慕死多少人,那是莫大的榮耀,就算是四疆大将軍哪個得到過陛下這種賞賜?
并不是說這件軟甲有多值錢,也不是什麽金絲玉縷編造而成,而在于意義。
“你要那麽多銀子幹嘛?”
皇帝擡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角。
沈冷把盒子抱起來退回剛才的位置:“臣想着攢錢,将來買下來一座小山頭,蓋個院子,讓沈先生養老......院子要夠大,能種菜,養豬,養羊,養大白呢。”
“養大白什麽?”
“大白......鵝。”
皇帝有些懵:“朕給你封候的時候,不是跟你說過的有食邑封地?”
沈冷也懵:“有的嗎?”
皇帝歎了口氣:“你可能是大甯立國以來心最大的一個侯爵了。”
沈冷讪讪的笑了笑,仔細想了想上次封侯的時候陛下真的說過嗎?還是自己一直在外征戰,把這事就給忘死了.......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上次朕賞給你的珠子,随随便便賣出去幾個,買下來一片地也不是問題。”
沈冷:“那不行,臣得給茶兒做霞披。”
皇帝:“......”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朕手裏沒有三十年不用的銀子,這次從海浮屠海盜手裏繳獲來的銀子,從裏邊提三千兩出來算是賞給你的,三千兩不少了。”
沈冷連忙再次行禮,然後想起來一件事:“臣有罪。”
“你是說私自把海盜紅十一娘帶進祈甯島永昌台的事?”
“是。”
“确實做的不好,不管她是殺海盜的海盜,還是什麽海盜,海盜就是海盜,你明知道那時候朕身邊沒有多少人護衛,卻還是私自把她帶上了,朕沒辦法爲你開脫,衆目睽睽那麽多人看着,若是朕反而裝作視而不見,那就是大甯司法不公,是朕不公。”
沈冷垂首:“請陛下責罰。”
皇帝想了想:“你是不是已經被朕扣了十年俸祿了?”
沈冷:“是是是。”
皇帝:“再扣有些不合适。”
沈冷一喜:“是是是。”
皇帝:“就罰三千兩銀子吧。”
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