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喚枝看着那遠去的背影,略微失神。
雖然那個穿青色長衫的家夥沒有出手,可韓喚枝感覺的出來他比之前那假桑國人更強,強在氣勢,強在自信,不陰沉不鬼魅,爲什麽這樣一個人偏偏是賊?
韓喚枝手裏的傘柄垂下來,水珠順着傘柄一滴一滴落下。
他其實沒把握。
那時候在長安外的獵場第一次見到楚劍憐,還沒有交手隻一眼,他就知道自己不是楚劍憐的對手,那把劍和自己的劍不在一個層面。
今日這對手自然不如楚劍憐,楚劍憐是一種你看到他便覺得不需要去打的人,普天之下隻此一家,而剛才那個人帶給韓喚枝的震撼卻更大,是因爲他覺得那個人可以殺了自己,當然他也可以殺了那個人,就是這種生死不明勝負不定,比早早就清楚自己不如楚劍憐更令人擔憂。
雨水似乎完全沒必要理會這些俗人,自顧自下着,反正雨比劍更讓人防不勝防。
你持一柄劍,可防一柄劍,防得住雨?
用劍來防雨的自然是傻子,用傘柄擋雨的也是,于是韓喚枝走到剛才那戶人家門口敲了敲門,年輕漢子拎着一條木棍把門打開,握着木棍的手微微發抖,看清楚韓喚枝身上的将軍服,立刻把棍子扔了:“将軍你這是?”
韓喚枝看了看手裏的傘柄:“能借個地方避避雨嗎?巷子很深,你家酒卻很香。”
年輕漢子笑起來:“家裏有酒,我去暖。”
楚劍憐跟着年輕人進了屋子,老漢有些緊張的抱着那小孩,看韓喚枝的時候眼神裏都是恐懼也有戒備,畢竟他們是越人,而甯人的将軍帶給他們的壓力太大。
“我不是将軍。”
韓喚枝坐下來,開始拆身上的繃帶:“酒請快些,我有些冷。”
一壺溫好了的酒擺在韓喚枝身邊,韓喚枝伸手要了一雙筷子,桌上餐盤裏還殘餘了幾十顆花生米,油炸的,灑了些鹽,很簡單的做法,配酒卻最合适不過。
一壺酒,幾十顆花生米,韓喚枝覺得身子回暖。
“我出門沒帶錢,酒錢怕是要賒了。”
韓喚枝問:“要不然我用别的東西抵了?”
老漢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招待大人太寒酸,怎麽還敢收錢。”
“哪裏寒酸,恰到好處。”
韓喚枝問:“可有紙筆?”
年輕人連忙取了紙筆過來,紙不是什麽好紙,筆當然也不可能是什麽好筆,韓喚枝的字卻是實打實的好字,在紙上寫了大概幾十個字,他從腰間挂着的錦囊裏取出來一個很小但很精緻的木盒,打開,從中取出一方小小印章,哈了哈氣,在紙上蓋了一下。
“拿這封信去江南道安陽船塢。”
韓喚枝起身:“能不能再借我一把傘?”
少婦雖然不知道這突然而來的人是誰,也不知道今天這是怎麽了,卻下意識的跑去取了一把傘來,家裏隻有兩把傘,選了比較新的那把給了韓喚枝。
韓喚枝道謝,舉着油紙傘出了遠門,這才發現雨不知不覺竟是小了些。
少婦湊近了桌子看着那張紙,問自己男人:“你認識嗎?”
年輕人認得一些字,雖然不多,可最起碼還認得出那名字。
“韓......韓喚枝?”他和妻子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有些迷茫,韓喚枝是誰?
老漢卻反應過來,追出院門,長街上已經不見了那大人的影子,他跪在門口連着磕了三個頭,想着這可能就是自家和睦積福得來的。
城門口,一群身穿蓑衣的民勇準備把城門關閉,今日比往常還要遲了近半個時辰,縣令大人說水師唐将軍安排車馬送工匠回城回家,什麽時候等車馬走完再關城門,這些守城的軍卒就縮在城門洞裏等着,最後一輛馬車出城而去,他們又等了一會兒确定再無車馬來,這才要推門上封。
啪的一聲,一隻手抵在門上。
一個身穿黑色将軍常服的年輕男人舉着一把傘咧開嘴笑了笑:“能不能再稍稍通融下,我剛趕回來,還可以進城的吧?”
幾個民勇軍卒吓了老大一跳,那家夥身上可是大甯從三品的将軍常服,從三品啊,多大的官!
他們紛紛後撤然後拜倒:“拜見将軍。”
擠進城門的沈冷連忙道謝,把人一個一個扶起來:“怪不好意思的,這麽晚了本不該來,隻是城中有老友等我相聚,實在迫切了些。”
“給兄弟們發些好處,這雨夜等着關城門,也辛苦。”
沈冷回頭說了一聲,第二個擠進城門的陳冉從腰帶上把錢袋子打開,每個人發了一塊碎銀子,那些民勇手裏拿着銀子覺得燙手,收不敢,不收也不敢。
“請問哪裏還能喝酒?”
陳冉問了一句,一個民勇連忙回答:“時辰已經很晚,城裏的酒肆怕是都已經關了門,客棧應該都開着,隻是客棧裏的酒多半都摻水。”
“比水好喝就行。”
陳冉笑了笑:“多謝多謝,我們去尋酒喝,這嘴裏都淡出個鳥了。”
杜威名第三個進來:“誰的鳥?”
王闊海第四個進來:“不是我的,他嘴小,放不下,自信。”
杜威名:“那也不能是我的。”
楊七寶第五個進來,因爲城門隻剩下容一人進來的縫,大家有不好意思把門推開,所以隻好一個一個進來,楊七寶進來的時候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隻是聽到了鳥,于是跟了一句:“你們要幹嘛?排隊放鳥?”
陳冉:“你們幾個官大我就不敢弄死你們?”
啐了一口,往城門洞外面看了看,雨雖然小了些,可還是有些惱人。
王根棟進門的時候看到那些民勇一個個臉色可不對勁了,想着多半是因爲這些不靠譜的家夥把人吓着了,他忠厚老實,抱拳道歉,幾個民勇頓時又惶恐起來。
浩浩蕩蕩十幾個不要臉的将軍校尉舉着傘往前走,那些民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說這些大人們還真是不一樣。
城中一條小巷,沈冷本已經走了過去,忽然覺得不對勁,退步回來往巷子裏看了一眼,雨夜本就更黑些,街上燈火又照不到那麽遠的地方,什麽都沒有看到。
巷子最深處,須彌彥站在那一動不動,他知道隻要自己一動立刻就會被察覺,幸好雨水擋住了呼吸聲,他貼着牆角,黑暗就是他的保護色,那個少年,給他壓力太大。
沈冷隻是疑惑了一下,并沒有多想什麽,舉步前行。
同一個夜晚,東疆,朝陽城。
東疆這個地方有些特殊,比南疆還要特殊,雖然南疆沿岸多戰事,求立人曾經猖狂一時,但情況并不複雜,東疆這邊的複雜在于自海外來的商人,不管是哪國人,大部分走的都是朝陽城。
朝陽城之繁華,甚至可以說僅次于長安。
這裏是大甯最大的商貿集散地,從東海外來的商人必然經過之處,光是定海街上的青樓就有三十二家,令人覺得神奇的是,就沒有一家樓子裏的姑娘是甯人,其實不光是朝陽城,大甯各地的青樓女子,幾乎都沒有甯人。
三十二家青樓裏,有一家叫入色樓,這名字有些露骨有些低俗,可對于遠來的商人們來說這麽醒目直接的名字自然更好些,免得還要小心翼翼的去問問。
入色樓裏,傳聞有三十國女子,真假不知。
信王世子李逍然就住在這,已經住了十來天,三十二家青樓這家住的最久,真覺得美好,平日裏連樓都懶得出,倒是更願意一天換一個屋子住,樓子裏的姑娘們都喜歡這來路不明但潇灑多金的少年公子,他可不是個吝啬賞錢的,況且人生的又不醜。
荀直進門的時候迎客的姑娘立刻上前:“尋燕公子的?他今日在北河姑娘房裏。”
荀直不願住在這,可來的次數多了樓子裏的姑娘也都認識他,客客氣氣的請上去。
北河姑娘并不是叫北河,而是來自北河,北河是黑武人的一個地方,據說常年冰凍氣溫嚴寒,這姑娘倒是确實很美,異域風情,大長腿,皮膚還白,一頭金發看着很新奇。
李逍然斜靠在椅子上看着北河姑娘跳舞,那舞姿,勾人心魄。
不就是圍着一根柱子轉嗎,爲什麽轉的如此有風情。
荀直進門咳嗽了一聲,李逍然連忙坐直了身子:“先生來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你先出去一下。”
荀直看了北河姑娘一眼,那姑娘連忙退出屋門,李逍然心中稍稍不悅,想着衣服都快脫完了,荀先生你這個時候來真是不解風情,讨厭至極。
“大将軍那邊已經見了咱們的人,收了咱們的禮。”
荀直雖然惱火,可還是壓着性子很平和的說話:“雖然這并不代表什麽,可人見了,東西收了,就是個好的開始,我們在東疆已經有幾個月,裴亭山始終不見,這次是買通了他身邊謀士烙成才算定了。”
李逍然眼神一亮:“那我什麽時候見裴亭山?”
“世子再忍忍。”
荀直沉默了一會兒後問:“世子有沒有想過,若裴亭山真的願意幫你,陛下......陛下在東疆出了什麽意外,可世子你怎麽才能坐穩江山?太子可是在長安,陛下真出事,世子想進長安也不容易。”
進長安三個字好像刀子一樣剜在李逍然心上,他臉色頓時一寒。
“我爲什麽要進長安?”
他故作潇灑的笑了笑:“朝陽城多好,我已經想好了,若裴亭山肯幫我,我就定都朝陽城,封他爲王,他難道還不滿足?我劃東疆而治,做不得大甯的皇帝,我就做個新國的皇帝,國号我都已經想好了,改朝陽城爲逍遙城,國号就爲逍遙的逍字,如何?”
荀直沉默不語。
“你爲宰相。”
李逍然道:“舉國之事,皆由你定。”
荀直起身:“殿下好好準備,我先回去了。”
李逍然看着荀直離去,那肩膀似乎都氣的發顫,他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揚,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真當我是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