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真的很不好?”
“不好。”
面對皇帝的問題,小張真人回答的很快,也很誠實。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後又問:“有多不好?”
“如現在這個距離,看不清楚陛下面容,再近些,也隻是依稀可見五官。”
“那你如何看相?”
“看不得。”
小張真人垂首:“但臣可以看人氣。”
“人氣?”
“人生而有氣,諸色不同。”
“朕是什麽氣?”
“臣觀天下人,五顔六色,唯獨沒有金光,觀陛下,便是一片金光璀璨。”
皇帝忍不住笑起來,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麽,随即哼了一聲。
這個小道人眼睛那麽不好,看什麽東西都是模糊的,所以看世間百姓自然是五顔六色,那是衣服顔色不同,唯有皇帝可穿明黃,百姓身上自然無金光,所以小道人看他,才是金光一片。
不過話好聽,皇帝也就不打算計較。
“沈将軍如何?”
皇帝問。
“很好。”
“有多好?”
“大将之材。”
“唔......”
皇帝似乎略有失望:“你不是看不清楚嗎?如何看出來有大将之材的。”
“行事有氣度,說話有分寸,臣請他幫忙捧書,觸及他手心有厚厚刀繭,說明他努力且自制力很好,他急着趕回來等陛下,便是以陛下爲天,爲臣本分自然無可挑剔,再加上臣聽到的傳聞,所以推斷爲大将之材。”
“原來是推斷。”
皇帝微微搖頭:“朕請你來,是想讓你在宮裏做法事。”
“做不得。”
“爲什麽?”
“因爲臣這微末道法,什麽都做不了,宮中内外,大甯上下,陛下的威嚴自可鎮壓一切,宮中并無什麽可驅之物,污穢之物早就被陛下天威滌蕩,隻要陛下在,萬事承平,天下順意。”
“你學的最好的,便是老真人那一手馬屁。”
皇帝道:“不過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小道人當然不能說,若他在宮中做法事,自然可以做的漂亮唬人,然而傳揚出去,百姓們怎麽說?會說陛下心中有不安,陛下若不安,百姓便不安,百姓不安,大甯便不安,所以他必須說,陛下是百無禁忌之人。
皇帝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奉甯觀裏讀書,朕回頭選個好日子,封你爲國師。”
小道人吓了一跳:“使不得使不得,臣才疏學淺年紀幼小,陛下切不可封賞。”
“朕需要的是一個國師。”
皇帝看向小道人,小道人若有所思。
“世人說老真人可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可他對朕稱臣,便是一種态度,老真人說你可窺天道,朕會把這些話都讓百姓們知道,可窺天道,自然是國師。”
“臣明白了。”
皇帝起身:“朕還要去見見那些諸軍大比的年輕人,你自回去,你眼睛不好,欽天監裏借書這樣的事以後别自己跑了,想看什麽書,朕讓代放舟派幾個人在奉甯觀裏伺候,你隻管吩咐内侍去幫你借。”小道人心說,我去看沈冷,還不是陛下吩咐的,去欽天監哪裏是借書,那是借口啊。
“臣遵旨。”
可他卻老老實實的低頭。
皇帝離開東暖閣之後他也離開,出了門之後長出一口氣,心說師父也不知道把自己算死了沒有,他說過不願來長安城,是因爲怕陛下,倒不是因爲陛下是個暴君,而是因爲陛下不暴卻太強,師父胡說八道一輩子,唯獨在皇帝面前才不敢信口雌黃,想想就累。
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長出氣,心說原來眼神是真的太不好,朕還在你身邊呢,你歎什麽氣?
江南道。
客船上,最大的房間自然是世子李逍然住着,之所以不能用更奢華更舒服的私船,自然是怕招搖,他一個世子整日亂竄像什麽樣子,别說别人看着奇怪,他爹看着都不答應。
幸好信王這幾年越發的懶散,越發的喜歡遊山玩水,雖然不能随便離開封地,可封地這麽大的地方也被他玩出了花樣來,信王什麽都好,吃喝嫖賭都是高手,而且玩什麽都不容易厭煩,樂此不疲。
“荀先生。”
李逍然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荀直的臉色,他雖然覺得自己沒必要把姿态放的這麽低,可荀直身份實在特殊,荀直可是太子的先生,是皇後都在乎的人,能在他身邊幫忙,是他的運氣。
好運氣還是壞運氣,他當然沒有想過。
“世子有什麽事,請直接吩咐就是。”
“不敢,我隻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所以想請教先生......此去東疆,我若是見了裴亭山說不動他怎麽辦?裴亭山若是直接将我扣下,我似乎沒有任何辦法。”
“世子可先不去見他。”
“先生請說。”
“裴亭山反複無常,不可捉摸,所以世子可先派人與其接觸,我可以代世子寫封信,世子遣人給裴亭山送去,即便裴亭山有什麽不軌的心思,信上的字體筆迹不是世子的,世子也大可說他是誣陷。”
李逍然頓時開心起來:“還是先生想的周到。”
荀直繼續說道:“世子到了東疆之後,若裴亭山态度明确,世子可直接現身與他接觸,若他模糊不清,我可代替世子去見他,若他态度強硬,那世子就直接回江南道來,若是非不明,世子最好不露面。”
“好好好,都聽先生安排。”
李逍然松了口氣,心說我總不能直接把自己扔進去,當初在平越道的那些事他雖然損失慘重,可最終連韓喚枝都沒能把他挖出來,還不是因爲他足夠小心,他的對手可是大甯皇帝啊,手裏有十八般兵器,而他手裏,隻有一根針,不小心謹慎,拿什麽去拼。
“世子找了人去殺沈冷?”
荀直忽然問了一句。
李逍然點頭:“是......先生也知道了啊。”
“去就去吧。”
荀直完全不在意這種事,甚至不在意沈冷這個人,在他看來李逍然現在還想先殺了沈冷,本就是一種年輕人才會有的莽撞表現,分不清楚事情緩急輕重,意氣用事,難成大器。
見荀直沒多說什麽,李逍然的心才徹底踏實下來。
長安城。
穿紫衣的年輕女子接過來守門士兵已經檢查過的身份憑證,微微颔首緻謝,然後将東西收好邁步進了長安,這是她第一次來,還沒進門就被長安城的壯闊所震撼......之前就知道世人說長安城是天下第一雄城,在她看來隻是甯人好吹噓而已,甯人又沒有一個見過整個天下的,憑什麽就說長安是天下第一。
然而隻有見過長安,才會理解長安百姓的那種自信來自何處。
她對南越國都城紫禦城本也有幾分自信,此時見了長安城後才發現,相比之下,紫禦城也許隻是個小村子一樣。
順着大街往前走,一路上走的很慢,她想看的更仔細些,畢竟若在長安城裏殺了沈冷的話,可能在未來很久很久她都不能再來長安。
原來這就是長安的樣子。
她忍不住停下來,因爲她覺得隻要自己還在往前走,便會錯過什麽,這也是每一個第一次到長安的人同樣的感覺,隻想多看,眼睛不夠使。
遠處有家胭脂鋪子,她沉默了一會兒後邁步過去,自從離開家鄉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給自己買過胭脂水粉,哪裏有時間去買這些,更沒有時間去用這些。
她習武,讀書,經商,用了七八年的時間讓自己變得強大,然後行走江湖。
可江湖不是她想走的地方,她本不該在江湖。
從那家胭脂鋪子裏有個明眸皓齒的女孩子走出來,步伐輕盈,眉眼帶笑,看着就那麽幹淨清爽,看着就那麽自信活潑,看着就那麽的惹人喜歡。
這就是甯人少女的模樣。
自己呢?
她有些傷感,她本該也是那個模樣。
走到那胭脂鋪子門口,剛出來的少女正在往四周看,兩個人難免四目相對。
“你要買東西啊。”
從鋪子裏出來的少女往旁邊讓了一步:“這家鋪子的東西長安城第一好。”
紫衣女子随即怔了一下,客氣的笑了笑:“長安城裏的胭脂鋪子怎麽也有幾十家吧,你爲什麽說這裏是第一好?”
“長安城的胭脂鋪子可不止幾十家,之所以這裏是長安第一好,因爲是我家的啊。”
那少女,是茶爺。
沈冷送她的東西,當然是天下第一好。
紫衣女子仔細看了看,才發現茶爺的發型已經是出嫁了的,想着她笑的這麽甜美,笑的這麽放松,一定是嫁了個好人家,那個男人對她怕是千依百順,不然爲什麽她眉宇之間不見絲毫陰郁?
“你說好,我便進去買些。”
紫衣女子進門,茶爺随即跟進去:“要不要我幫你選?”
“也好。”
“你是第一次來長安城吧。”
“你怎麽知道?”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如你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表情。”
茶爺覺得面前這個女孩子眉宇之間的陰郁太重了些,沈先生說過,所謂看面相,粗淺來說不過是否看着順心,若是看着心裏舒坦的,自然就是好面相,哪裏需要那麽多說法講究。
就正如風水,沈先生說是更應該叫環境心理說,第一眼就喜歡的地方,管他呢,自然就是好風水,若第一眼覺得可好可不好,那就是不好。
“你叫什麽名字?”
紫衣女子問。
“沈茶顔。”
茶爺問:“你呢?”
“我.......我叫顔笑笑,從南邊來。”
“你來長安是遊玩的?”
“不是......是來取東西的。”
顔笑笑眉角微微一動,茶爺心裏微微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