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從吾。
從這三個字裏看出來的意思倒也簡單,不過是路順着我走而已。
大學士的府門被人輕輕拍響,裏邊的守門人不耐煩的回了一句:“已經夜深,不見客了。”
“勞煩你通報一聲,雁塔書院路從吾來了。”
守門人哼了一聲:“路什麽也不行,你當自己是誰?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站在門口的老院長微微歎息,想着沐昭桐在家裏看來很少罵自己,倒也欣慰。
啪的一聲,裏邊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音,緊跟着就是沐昭桐的怒罵:“給我滾開!”
被打了的守門人不知道怎麽回事,隻覺得有些委屈,自己兢兢業業守門,還不是謹遵老爺你的指示誰來也不許開門?敲門的方式不對,自然來的不是自己人。
沐昭桐親自把院門打開,臉上已經堆起笑容:“老院長怎麽來了,這大晚上的,有什麽急事?”
躲在一邊的守門人聽到老院長三個字頓時楞了一下,然後擡起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比之前大學士打的還要響亮些,大學士在家裏從沒有打過人,因爲身份地位擺在那,随便毆打下人那是跌了身份的事,可今夜他心不定,這一個耳光打完了之後他便後悔,因爲他知道路從吾從這個耳光裏就能看出來他心境不定。
“沒什麽重要的事。”
老院長擡起手,手裏拎着兩壺酒:“隻是今夜書院裏有些不太平,于是想着找個地方躲躲,思前想後,這長安城裏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是皇宮,陛下不在皇城我也躲不進去,隻好來你這裏,你這很安全。”
沐昭桐讪讪笑了笑:“我這裏?”
指令出自大學士府,當然安全。
然後反應過來:“書院裏出了什麽事?”
老院長已經自己進了門:“沒什麽事,有些人欺書院這個書字,以爲書院裏都是一群讀書人,不會打架。”
沐昭桐跟在他後邊:“你且說來,我讓順天府立刻派人過去。”
老院長看到客廳燈亮着,直接進門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茶呢?以前我來你家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待客的。”
多年之前,兩個人在朝中相輔相成,都将對方視爲知己,這個朝堂裏能稱之爲三朝老臣的隻有他們兩個,剛剛同朝爲官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到三十歲,那時候何等的意氣風發?
“那時候我家裏可沒有好茶。”
沐昭桐不由自主的想到老院長第一次來的時候,穿着一件很新的衣服,帶着準備好的禮物,不值錢卻顯然是精挑細選......一盒酥餅一餅茶以及一本萬言書。
那萬言書是要上奏陛下的,他來,是請自己爲他把關過目。
“那年,我好像二十六。”
老院長在椅子上坐下來後舒服的活動了一下四肢:“你比我小,當時你家的院子也比這裏小多了。”
沐昭桐:“哪個如你這樣,爲官幾十年連個家都沒有。”
“我有書院。”
老院長看了看下人放在茶幾上的茶:“還記得我當初帶來的那奏折嗎?”
沐昭桐挨着他坐下來:“怎麽可能忘得了......有一句話我現在也時常用來提醒自己,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那個時候的你真是運筆如刀,字字雄心壯志。”
老院長歎了口氣:“所以陛下說,你心志這麽大,還不去教書育人?”
沐昭桐哈哈大笑,竟是忘了剛才的尴尬。
這個夜裏,本是他要殺他。
外面院子裏有人快步跑進來,想禀告今夜失利之事,跑到門口的時候一眼就看到老院長竟然坐在大學士的客廳裏談笑風生,立刻就懵了,隻能退下去......要殺的人就在這裏,難不成還能在這動手?
沐昭桐看到了那下人臉色随即難看起來,剛剛消散的尴尬重新彙聚在臉上,哪怕他刻意壓制着也還是露了一二分,而老院長卻似乎沒有在意這些,他隻是眯着眼睛追憶過往。
“乾和十八年,你爲戶部尚書,我爲書院院長。”
老院長道:“你拎着一包半路随便買來的花生米跑到書院找我,給我看你寫的萬言書,我一夜未眠,可是改來改去,我隻能給你改了七個字,再後來想着那七個字也未必要改,于是又重新改回去......萬言書,你每一個字都不容删改,可見用心。”
“乾和二十二年,國庫收入翻了一倍,當時陛下問你想要什麽,你說隻想爲大甯鞠躬盡瘁。”
老院長看了沐昭桐一眼:“乾和二十八年,你主内閣,我依然是書院院長,自那次之後你再沒有來過書院,我也再沒有進過你家。”
沐昭桐面露愧色:“我們都太忙了。”
老院長道:“忙到忘了,我們師出同門。”
沐昭桐怔住,低頭不語。
“多久沒有去爲先生上過香了?”
“有,二十幾年了吧。”
“三十二年。”
老院長語氣平淡的說道:“三十二年了,先生墳前我不見你來過的痕迹。”
沐昭桐頭低的更深了一些:“我愧對先生。”
老院長道:“愧對?十二年前先生忌日,我沒有來找你卻讓人給你送來一封信,問你爲何二十年沒有去給先生上香,你可還記得自己如何回我?”
沐昭桐擡起頭:“沒時間,所以先生不會怪我。”
老院長嗯了一聲:“那幾個字,你回的理直氣壯,爲大甯奔波操勞,表率萬臣安治百姓,你說自己沒時間,也記不得先生忌日,那時候我就在想,果然無用之人是我,讓先生引以爲傲的人是你,你爲大甯忙的連先生忌日都忘了,先生自然不會怪你,剛剛你卻說愧對?”
他将杯子裏的茶潑掉:“換酒。”
沐昭桐歎道:“你怎麽可能是無用之人?這些年來朝廷裏多少重臣都出自書院,你掌書院之後,别說文官,大甯戰兵之中也有多人是你門生,便是裴亭山在你面前也要垂首以學生禮相見,你何必自謙?”
“原來你記得。”
老院長喝了一口酒:“我以爲你忘了,你曾經說我心思太大野心太旺,把書院教成了武院,居心叵測。”
那是當年沐昭桐上書之言,隻不過當時的皇帝陛下不是現在這位,而是現在這位的哥哥。
于是當時的陛下痛斥了老院長一頓,讓他安安分分教書育人不要胡思亂想,可是院長還是他,書院也沒什麽改變,老院長依然我行我素,可大家都看得出來他慢慢的被隔離于朝權之外,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沐昭桐在朝中一人獨大權傾朝野,多少書院出來的朝臣也要跑去拜他爲門師。
老院長忽然問了一句:“那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爲什麽還沒老死?”
沐昭桐沉吟片刻:“現在我也好奇,你爲什麽還不老死?”
老院長哈哈大笑:“你思亦我思。”
沐昭桐愣住,仔細品味着這五個字裏的含義。
“老死很好。”
老院長看了一眼,院子裏又有幾個人沖進來似乎想彙報什麽,可是看到他之後就都懵住,然後一臉驚恐的退回去,到現在已經四五批人。
于是他笑,笑的有幾分得意。
我就坐在你身邊,看你如何繼續安排下去,如何殺我。
“江山多錦繡,一個人,把錦繡留給江山多好,莫讓江山染老邁。”
老院長晃了晃酒杯:“你覺得?”
沐昭桐:“你喝醉了。”
老院長聳了聳肩膀:“我喝醉了醒着,你沒喝酒,醉的一塌糊塗。”
他起身:“我剛才說的那四個字,你覺得是不是人生最圓滿?”
“哪四個字?”
“老死很好。”
說完這四個字之後老院長起身:“看你這院子裏來來往往也不清淨,我還是回書院去吧。”
沐昭桐起身:“老死的話,會不會有後人舉幡抱罐?”
老院長腳步一停。
沐昭桐道:“我沒有。”
老院長回頭看了他一眼:“我有?”
老院長一生未娶,自然無子嗣。
沐昭桐沉默:“你一開始就打算好了的?”
老院長沒回答,似乎真的是喝到有幾分醉意,腳步搖搖晃晃,沐昭桐上去扶着他,就像是多年前老院長的萬言書被陛下誇贊,兩人尋了一家小酒館喝的酩酊大醉,就像是多年前沐昭桐的萬言書被陛下采納,兩人還是在那家小酒館喝醉,然後第二天被禦史台的人當着陛下的面批判的一無是處。
“謝謝。”
老院長說了兩個字,沐昭桐的手卻僵硬在那。
謝謝?
多遙遠的兩個字。
老院長出門後回頭看了看大學士府門上的匾額,然後笑起來,也不知道爲什麽笑,可沐昭桐卻感覺那笑聲之中充滿了諷刺,于是他很惱火,很憤怒。
“你今天不該來的。”
他看着老院長的背影:“更不該提起往事。”
老院長背對着他舉起手搖了搖,似乎在說的是......再見。
或者,再也不見?
老院長上車離去,沐昭桐轉身往回走,忽然之間搖晃起來,胸口裏一疼,然後一口血噴灑在地,下人連忙來攙扶都被他推開,他如喝醉了一樣跌跌撞撞往房間走:“老死?老死很好?哈哈哈哈......老死之前無所依,哪裏好了?”
笑聲驚悚,吓的所有人不敢靠近。
......
......
【圈子活動大家兇猛刷樓就好,禮物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