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大将軍澹台袁術帶着一大群人站在沈冷的小院子裏,這本應安靜清甯的夜就顯得擁擠起來。
皇帝起身,自己拉着椅子走到門口位置停下,椅子腿在地闆上被拖動的聲音都顯得那麽刺耳。
于是澹台袁術知道,今夜要出事了。
上一次陛下表情如此,是因爲孟長安,那一次在刑部門外殺的人足夠多,也終于讓人們記憶起來陛下可是軍伍出身,殺人對于陛下來說從來就沒有什麽心理障礙。
這一次雖然燈火不明星光不亮,澹台袁術卻分明看清楚陛下的面色更寒。
“王全勝是誰?”
皇帝坐下來語氣很平淡的問了一句,澹台袁術的心卻狠狠的緊了一下,因爲王全勝是他的人。
“臣在。”
禁軍五品将軍王全勝連忙從人群裏出來,因爲大甯陛下說過将士帶甲見君不跪,所以他快步上前,雖然不跪但上半身壓的幅度很大深深一拜:“臣是王全勝。”
皇帝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這個看起來三十幾歲的軍人,他身上有着所有大甯軍人都有的那種氣質,而在這個天下,大甯的軍人和任何一個國家的軍人氣質都不一樣。
“你下令活捉的?”
皇帝問了一句。
因爲問的比較突兀,王全勝稍稍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原來陛下問的是之前那個女刺客的事,當時廷尉府的人是要直接殺了的,可他不許,因爲這樣和廷尉府的人還鬧了起來,險些動手。
“是臣下令的。”
“爲何?”
“來路不明,不能不審。”
王全勝聽到陛下問爲何的時候終于明白過來,他可能做錯了什麽,然而在這一刻他發現自己什麽都解釋不了,因爲他做了自己覺得該做的事,也是正常情況下該做的事,然而似乎現在很多事都不應該正常才對。
“來路不明。”
皇帝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嘴角微微往上勾了勾,一直偷偷看着他表情的澹台袁術知道要壞了,陛下要殺人。
皇帝的手擡起來指向王全勝:“把他......”
說完這兩個字皇帝忽然停住,眼神恍惚了一下,那隻手就在半空之中停着,王全勝就在那站着,皇帝看起來像是突然陷入思考,而王全勝卻開始顫抖,汗水止不住的從額頭上往下淌,全身上下也一樣,衣服竟是很快就被汗水打濕了。
“這個老東西。”
皇帝的手放下來,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
之前迷離的視線變得清澈起來,皇帝用了很短的時間确定了一些事,理清了一些線索,于是看向王全勝問了一句本來沒打算問的話:“你審過了那個刺客?”
“抓她是臣的職責,審不是臣的職責,臣不敢越過大甯規制做事。”
皇帝的表情随即輕松下來一些,又思考了一會兒确定自己應是沒有猜錯,然後朝着代放舟說道:“朕之前交代你什麽來着?”
“陛下,奴婢不知道是哪件事?”
“關于佘新樓的。”
“暴病,厚葬,重賞,且通告地方官府多多照顧。”
“旨意宣下去了嗎?”
“陛下,天還沒亮呢。”
“那好,去把那老狗的屍體給朕丢到山中亂墳崗,連一條草席都不許給他用,去把韓喚枝叫來,朕有事吩咐他,另外傳旨給佘新樓老家的地方官府,查查他這些年有沒有往家裏暗暗送去大量錢财。”
皇帝看向王全勝:“沒什麽事了,澹台留下,你們都退了吧。”
所有人如蒙大赦,全都俯身一拜然後躬身退出。
澹台袁術小心翼翼的靠過來,依然垂着首等着陛下說話。
“險些中了那個老東西的算計。”
皇帝看起來臉色依然不是那麽好,但也有些釋然和淡淡得意。
“朕用了二十年的時間都沒有養熟一條狗,臨死臨死之前還想着在朕身上咬一口,這一口咬下去,就是傷筋動骨。”
澹台袁術問:“陛下說的是誰?”
“佘新樓。”
皇帝看向代放舟:“你出去吧。”
代放舟連忙離開,一秒鍾都不敢耽擱,當初老太監佘新樓帶他的時候曾經說過,陛下的眼睛可看透世間萬物,别以爲你自己聰明就可以藏住心思,陛下想看到的就什麽都藏不住,他對這句話雖然懷疑但始終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如果以後想替代佘新樓的位置,那就必須得把這句話記的更牢靠。
“陛下,是出什麽事了?”
澹台袁術問。
皇帝看着沈冷端着茶盤茶壺過來,指了指自己身邊,于是沈冷直接拎着院子裏那石桌過來放在門口,澹台袁術眯着眼睛看着這年輕人,心說你是不是有病?屋子裏就有茶幾,不過是多走兩步的事而已,可對于沈冷來說,多走兩步便是無意義。
沈冷把茶盤放在石桌上,給皇帝和澹台袁術分别倒了一杯茶然後就要退出去,可皇帝卻說了一聲留下,這件事因爲你而起,你也聽聽。
沈冷真的不想聽,皇帝和大将軍之間說些什麽話,那不叫悄悄話,那叫軍國大事。
“今天山莊裏有人殺沈冷,被韓喚枝埋伏的人提前擋住了,按照朕給韓喚枝的交代,人隻殺不抓,于是廷尉府的人本打算直接把人亂箭射死,可你禁軍之中的将軍王全勝卻下令禁軍阻擋不許廷尉府的人殺人,而是把人抓住,之後佘新樓就急匆匆的去和朕說浩亭山莊裏進了刺客。”
皇帝将這些線條理順然後繼續說道:“當時朕在和石元雄下棋,佘新樓知道朕的心思當時在石元雄身上,于是說了一句很巧妙的話,他說潛入浩亭山莊的人抓住了,并且審問出來自西......”
皇帝看向澹台袁術,澹台袁術頓時明白過來。
“他想說西疆?但被陛下阻止了。”
“可王全勝并沒有審問過那個刺客。”
皇帝歎道:“佘新樓太了解朕了,他熟悉朕的脾氣,熟悉朕如何做事,他一定已經想到了,朕若是聽到王全勝不讓廷尉府殺人且還私自審問了,會直接殺了王全勝。”
澹台袁術也變了臉色:“于是陛下就要問問談九州。”因爲他隻說了一個西,西什麽?
澹台袁術繼續說道:“還要問問臣,禁軍裏什麽時候有了......的人。”
皇帝嗯了一聲:“佘新樓應該是把朕的一切反應都算計的很清楚,這件事如果按照他計劃好的,那麽王全勝現在已經被朕殺了,縱然朕沒殺也要交給廷尉府韓喚枝嚴加審問,最主要的是,他會讓朕去想......”
他看向澹台袁術:“你帶着的禁軍之中,爲什麽會有她的人?安插進來多少,會不會已經涉及皇城安危?”
澹台袁術道:“可是陛下,這些事終究是可以查的清楚。”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皇帝道:“他已經二十年沒動過了,朕很想知道是什麽重要的人或是重要的事,能讓他動起來,前幾天夜裏他進了延福宮。”
澹台袁術臉色一白:“陛下......”
“朕沒事。”
皇帝道:“他知道這事是瞞不住的,朕一定會問他,也知道自己必死,所以才會借用了今日浩亭山莊的事,他很聰明,如果不是個太監的話朕覺得他不輸沐昭桐。”
這話說的,分量真的很重。
“他知道最終會水落石出,可他也知道因爲朕讓韓喚枝查你,你心裏就有了刺,朕心裏也有了刺,這種刺是拔不掉的。”
澹台袁術後背已經驚出冷汗。
是啊,這種刺是拔不掉的。
“把那個刺客帶上來。”
皇帝吩咐了一聲,于是禁衛很快就把身上紅衣破碎看起來極狼狽的沙齋押了上來,沙齋被推搡着走,可她并不害怕,來之前就想到了會死,她隻是想拿銀子讓人查出來弟弟究竟怎麽死的。
可她沒有想到等在這要見她的居然是皇帝,于是她慌了,控制不住。
正常人在皇帝面前都會慌,也許并不是因爲每個皇帝都有什麽強大氣場,隻是因爲根深蒂固的等級敬畏,和潛意識裏對這種等級和敬畏的深深認可。
“你是從哪兒來的?”
皇帝問。
“我......我......”
沙齋艱難的咽了口吐沫,心跳越來越快,她本以爲自己足夠強大,可是這一刻才明白那是因爲她接觸到的層次并沒有讓她感到害怕,而皇帝兩個字,能讓天下跪,自然也能讓她怕。
“我是羌人,從西地來的。”
“羌人。”
皇帝擺手:“帶下去吧。”
禁衛随即上來把沙齋押下去,沙齋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這是怎麽了?大甯的皇帝陛下親自提審自己,卻隻問了一句你是從哪兒來的?
就這麽随便的?
韓喚枝從外面快步進來,見到皇帝後剛要行禮就被皇帝攔住:“直接說。”
韓喚枝看了看澹台袁術:“臣以爲,這件事就不是奔着沈冷去的,隻是用沈冷來掩蓋真相,他們要把矛頭指向西疆,指向東疆,甚至指向禁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臣甚至真的能從中查出來什麽......因爲他們可能已經在很久之前就鋪陳好了,在真相上蓋了一層和真相很相似的被子。”
皇帝卻忽然笑起來:“終于玩的高明了一些......有意思,韓喚枝,跟朕去延福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