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對于神有敬畏,對于皇帝也有敬畏,皇帝和神仙做比較,當然是皇帝比較厲害些,因爲神仙不常在,皇帝常在。
老皇帝退位新皇登基,皇帝換了人還是皇帝,在很多時候百姓們對皇帝是誰沒概念,對皇帝這兩個字才有,所以有些江湖騙子說自己是真正的紫微下凡,也會有漁民三拜九叩。
他們覺得自己卑微,在皇帝面前就應該跪下去,皇帝覺得自己尊貴,卑微的人在他面前就應該跪下去,所以廣場臨時搭建起來的那座高台上端坐如雕塑的施東城覺得台下人不管是誰,都應該跪下去。
包括那個在夜裏孤身一人穿過空蕩大街進入禁軍重重之地的甯人,也應該跪下去,他是時候跪了。
林落雨的爹娘本不在都城裏,當年林落雨随他去了大甯的時候他擔心施長華會報複,所以安排人将林落雨的爹娘保護起來,想不到時至今日,是他把兩位老人抓了回來。
這畫面有些諷刺,施長華沒做出來的事,他做了。
沈冷一人沒帶,走過大街的時候看到路邊有個應是小販扔在地上的冰糖葫蘆的架子,白天禁軍清城,這小販怕是在慌亂之中丢了自己換飯錢的生意,飯錢重要,命更重要。
沈冷彎腰撿着一根朝上沒有沾染塵土的冰糖葫蘆拔出來,一邊走一邊吃,走到高台下的時候恰好吃完最後一顆,他似乎想找個适合放垃圾的地方,往四周看了一圈也沒有見到,于是把簽子扔在高台那邊施東城腳下。
挺合适。
“你果然是真的在乎她。”
施東城深呼吸,逼着自己沒有暴躁起來。
“你也是真的在乎她。”
沈冷回答。
隻是這句話裏諷刺意味太重了些,讓施東城險些壓不住自己的暴躁。
“看來你很清楚,朕并不是要難爲她的家人,更不是要難爲她,哪怕她已經背叛了朕......朕要的就是你出來,若你不在乎她,你便可以繼續做縮頭烏龜。”
沈冷沒說話,因爲他懶得說,不過他的表情似乎在贊美施東城你真偉大。
施東城壓着火氣繼續說道:“朕問你一件事。”
沈冷還是沒說話。
施東城隻好往下接着說:“朕可曾做過什麽對不起大甯的事?朕在大甯二十年,反倒是爲大甯做過許多事,朕都想當面問問大甯的皇帝陛下,朕用二十年的時間奉獻難道就換不得他治下一個甯人的命?”
沈冷依然沒說話。
因爲答案很明顯,大甯皇帝當然不會換,别說是沈冷,再尋常的甯人也不換。
于是施東城更加暴躁起來,他感覺的到沈冷不說話是因爲根本就沒把他的話當回事,也就是沒把他當回事。
“朕到現在爲止還是沒想過殺你,不是因爲你重要而是因爲朕珍惜這江山社稷,朕知道大甯強大,也知道大甯做事的風格,因爲大,因爲強,所以可以不講理,想滅哪國就哪國,朕也不會懷疑,持久打下去終究是大甯會赢,可是你們不一直都覺得甯人的命比任何人的命都重要嗎?你就不怕朕的江山變成一個泥潭,讓你們這些驕傲的大甯軍人一個個陷進來悶死在裏邊?”
沈冷歎了口氣,還是沒說話。
施東城指了指林落雨的爹娘:“她的父母,她爲什麽自己不來。”
沈冷看着施東城,雖然隔着還比較遠,可施東城卻分明能從根本看不到的沈冷的眼神裏看出來,沈冷在可憐自己。
他深呼吸,不停的深呼吸。
“朕和你說話,你就打算一直不說話?”
施東城終于忍不住,語氣逐漸寒冷起來。
沈冷看着他,回答:“道不同。”
“放屁!”
施東城猛的站起來:“朕看得出來,你覺得朕用這樣的手段威脅着你出來,你覺得不屑,你看不起朕!可你們甯人是怎麽做的?你們是沒有威脅過人,你們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可你們這些年滅國無數,哪一戰不是血流成河,你們就那麽正義?”
沈冷道:“侵略,不正義。”
“那你爲什麽要用那種看不起朕的眼神看着朕!”
“因爲我真的看不起你。”
沈冷語氣平淡的說道:“哪怕是現在大甯的戰兵橫掃你窕國也說不上什麽正義,可大甯就這樣做了,得窕國可攻求立,可滅南理,可讓南疆海域長治久安,需要,所以做。”
這五個字,便是一種蠻不講理的霸道。
“天下事是天下事,不是大甯的事,大甯可管可不管,天下都是大甯的,天下事便是大甯事。”
沈冷道:“那便什麽都可管......陛下,應該就是這麽想的,陛下調派戰兵入窕國不是來伸張仗義,而是來入侵,你可以罵大甯,那本就是你應該做的事,直到現在你若還覺得用林落雨的父母來逼我出來,然後抓住我就可以和大甯談判,你蠢不蠢?我不管做什麽,是殺施長華,還是在皇宮裏殺出來,都隻是單純的自己不想死,與大甯無關,所以大甯自然也不會因爲我活着就不繼續滅窕國,倒是會因爲我死了而滅窕國更加的理直氣壯些。”
施東城想罵街,想摔東西,想殺了沈冷,想發洩出去心中的憤怒。
“所以,你是在勸朕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不妨這樣。”
沈冷指了指林落雨的父母:“我把他們換回去,你放他們走,我留下,就剩我一個人了,你殺起來會專注些。”
施東城哈哈大笑:“終于輪到你求朕了?”
沈冷哦了一聲:“當初你對她說過,你擔心兩位老人會被牽連所以你來安排老人隐居,林落雨就是那個時候對你有一點動心的吧,現在你覺得,那一點點舊情還會有嗎?”
施東城笑的越發猙獰起來:“朕不管那麽多,朕隻想看到你現在跪下來求朕,你跪下來,朕就放了他們。”
沈冷歎道:“你用幾個窕人的命來威脅一個甯人,還覺得自己已經赢了。”
施東城怒道:“你若不是來救他們的,你來做什麽?!”
“看小醜。”
沈冷連刀都沒帶,看小醜無需帶刀。
“恭喜你。”
沈冷笑道:“你覺得你赢了,那你就是赢了,你放不放他們我也不會走,你可以把我帶回去了,萬一你拿我和大甯的軍隊談判做籌碼就有用了呢。”
施東城暴怒:“你以爲是你在施舍朕?!”
“不是。”
沈冷依然平靜:“我隻是覺得自己初心未變,真好。”
那一年,少年沈冷紮進冰冷江水之中去救沈先生和茶爺,那一年他去長安城救孟長安,都隻是因爲他願意爲自己在乎的人而拼上一條命,在很多人眼裏這不理智,一個枭雄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可沈冷會,他自始至終都這麽傻。
“你還是以爲朕不敢殺你?”
“你當然不敢殺我。”
沈冷道:“這個世界最了解林落雨的就是你,這個世界最了解你的是林落雨,她知道你有個妻子,模樣并不漂亮但賢惠,爲你生了一個兒子,你不怕施長華殺了你妻子但你怕孩子被你牽連,所以安排林落雨将她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藏起來,林落雨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的妻兒就在這城裏,而你不在乎你妻子死活但真的很在乎你兒子,因爲那就是你未來的希望,你若是沒成功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的幫你兒子把皇位搶到手......現在你覺得哪邊的籌碼重?”
“不可能!”
施東城冷哼一聲:“朕自己的家人,朕不知道在哪兒?”
沈冷問:“你剛才問我爲什麽林落雨自己不來救她的父母,我現在告訴你......那時候她本來要把你妻兒藏在什麽地方告訴你,你卻不讓她說,你擔心自己落在施長華手裏受不住逼問把妻兒在哪兒也說出來,最終斷子絕孫,你不會自己忘了吧。”
施東城的手都在劇烈的顫抖着,擡起手指着沈冷:“把他給朕拿下!”
禁軍一擁而上。
沈冷站在那絲毫不動。
“沈冷,你們甯人無恥!”
施東城嘶吼着,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快炸了。
“彼此。”
沈冷被綁了起來,捆的很緊很緊。
“帶回宮裏!”
施東城一甩手下了高台,走路的時候都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着往前走,憤怒的牙齒都在打顫。
暗影裏,沈先生一直拉着茶爺唯恐她沖出去,壓低聲音說道:“冷子不會死。”
“但他會被欺辱。”
“不死,終究能欺辱回去。”
“我想殺了他。”
茶爺指向遠處施東城。
“冷子會擔心你。”
沈先生松開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會發生什麽,有那些話施東城就不敢殺他不敢殺林落雨的父母,我們有自己要做的事,若大軍不能入城,冷子才是真的危險。”
茶爺緊緊攥着拳頭,眼睛越來越紅。
林落雨忽然跪下來,朝着沈冷被帶走的方向。
“冷子看到你這樣會笑話你。”
茶爺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伸手把林落雨扶起來:“别讓冷子失望。”
林落雨重重點頭。
奈何,施東城的妻兒真的不在都城裏。
她們都不敢去想暴怒之下的施東城會對沈冷下什麽樣的毒手,他不敢殺,但是他敢打,敢折磨,那畫面一旦出現在腦海裏就讓她們心裏疼的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