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韓喚枝不應該把後背交給楊幼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她掌握了太多太多殺人的技巧,而且她在發現自己殺心搖擺之後立刻就調整了心态,爲了入戲她告訴自己我就是雲桑朵,爲了出戲她告訴自己我隻是個殺人的人。
“可以再彈一曲嗎?”
韓喚枝忽然問了一句。
楊幼蓓已經要把玉镯裏的絲線拉出來勒死韓喚枝,可就在這一刻韓喚枝睜開了眼睛。
“大人想聽,我就彈,我去取琵琶。”
楊幼蓓心裏歎息一聲,卻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妥的地方,她知道那機會稍縱即逝,自己剛才的猶豫已經讓機會溜走,有那麽兩息左右的時間她真的可以殺死韓喚枝。
可她用了兩息的時間來堅定殺心。
“算了。”
韓喚枝搖了搖頭:“剛才我把石破當帶回來的時候,我本以爲事情有了很大的轉機,是我想的太簡單了些,石破當确實很關鍵但我卻把他放錯了位置,他的關鍵在于他是石元雄的兒子。”
楊幼蓓心裏一動:“大人爲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陪我出去走走吧。”
韓喚枝沒解釋,伸手把衣架上的披風摘下來,沒有系在自己肩膀上而是披在楊幼蓓身上,楊幼蓓心裏覺得有些不對勁,韓喚枝這樣謹慎的人爲什麽要跟自己說石破當的事?她隻是個彈琵琶的才對,她什麽都不知道才對。
雖然平越道這邊的冬天也不可能會冷,不過這深夜裏還是有幾分淡淡的寒意,楊幼蓓也分不清楚這寒意是來自夜風還是來自自己心裏,韓喚枝給她的披風也擋不住那寒意逐漸變得刺骨起來。
令她更不安的是院子裏的馬車已經備好,那輛漆黑如墨的馬車看着真别扭啊,上車之前楊幼蓓很不理解自己爲什麽往後院那邊看了一眼,想了想或許是因爲就要與那人世間最純淨的愛情越來越遠所以覺得惆怅。
她真的很羨慕那個叫沈茶顔的姑娘,羨慕的不得了,沈茶顔心裏有一片淨土叫沈冷,沈冷心裏有一片淨土叫沈茶顔,對于男歡女愛來說,這有什麽比這更美好的事?
“很美好,對嗎?”
韓喚枝問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是啊,真的很美好。”
她不想再去深思什麽,隻是覺得自己這樣的人能接觸到那美好就是一種幸運,能看一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很新鮮,她覺得自己應該不喜歡,不喜歡的并不代表不美好。
馬車在大街上前行,趕車的依然是嶽無敵,那個沉默少言的漢子今夜看起來更加的沉默,因爲他連馬鞭的聲音都不願意發出,隻是輕輕敲打着馬背,他的刀一直放在自己右手邊最容易觸碰的地方,他必須确保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内握住這把刀。
“你了解你義父嗎?”
馬車裏韓喚枝問了一句,嶽無敵側耳傾聽。
楊幼蓓搖了搖頭:“從來都沒有了解過。”
“這樣不好。”
韓喚枝隻說了四個字,然後就沒了下文。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楊幼蓓忍不住問:“大人不是要走走嗎?這是要坐車到什麽地方去?”
“一個很早就想去的地方。”
韓喚枝從左手邊拿起來一個食盒,拉開之後楊幼蓓發現都是點心,各種各樣的點心,有平越道這邊最常見的桂花糕榴蓮餅,也有北邊才能買到的紅豆餅和桃酥,這食盒上下三層,每一層都裝的很滿,韓喚枝抽出裏面的一層遞給楊幼蓓,楊幼蓓緩緩搖頭後笑起來:“我記得我和大人說過,我覺得自己胖了,可不能再随便多吃。”
她的手在自己小腹上拍了拍,好像那裏确實多了一點點肉。
韓喚枝也沒多說什麽,捏着點心開始吃起來,他的吃相很文雅很認真,是的,楊幼蓓就是覺得他認真,認真對待每一口食物,酥餅這種東西咬一口就會掉下來很多碎渣,這是最惱人的事,可韓喚枝吃的時候沒有一粒碎渣落在馬車裏。
楊幼蓓越來越覺得奇怪,今天晚上的韓喚枝太奇怪了,說要帶自己去走走去一個他很早就想去的地方,然後現在又奇怪的開始吃東西。
“餓了?”
她問。
韓喚枝搖頭:“不餓,隻是怕明天早飯吃不下去,午飯可能也吃不下去,我也是個人,遇到不能開心的事便會難受,人可以預見不開心的事,所以預見之後食欲便會開始下降,但不可否認的是你預見不開心的事和不開心的事真正發生的時候是兩種不同程度的難過,一種是可以吃得下一種是吃不下。”
他居然解釋的那麽認真,他很少會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可我明天還會有更多的事要做,沒有體力不行。”
楊幼蓓忽然明白過來,他對待食物的認真并不是因爲對食物的珍惜,而是對自己身份角色的珍惜,再不開心他該做的事還是要去做,因爲他的廷尉府的都廷尉。
一個人的自制力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如何能不可怕?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很平穩,沒有絲毫的颠簸,因爲車廂厚重隔音也不錯,再加上自己确實分了心,楊幼蓓沒能判斷出來此時在什麽地方。
她對施恩城很熟悉,爲了做一個合格的殺人的人她強迫自己走遍了這座城,可是這夜幕這馬車都遮擋了她的視線和聽覺,最主要的是韓喚枝影響了她的心态。
韓喚枝下車,然後伸手扶着楊幼蓓下車,楊幼蓓感覺到韓喚枝的手很涼。
然後她心裏猛的跳了一下,又停了一下,臉色瞬間發白,本來嘴角上剛剛揚起來的微笑僵固在那,她來不及去想自己這樣會不會很醜。
這裏是泰水巷。
這樣的深夜按理說當然不會有那幾個昏昏欲睡的老人在閑聊,對每一個過路的人指指點點,看起來那就是他們餘生最大的樂趣,貪睡的老人此時此刻就應該在貪睡,然而并沒有......他們坐在巷子口,如白天的時候一樣,隻是坐的有些僵硬,因爲他們每個人肩膀上都有一把刀。
“特意擺出來的,怕你不熟悉。”
韓喚枝看了她一眼,舉步往巷子裏邊走,這一刻楊幼蓓變得機械起來,隻是随着韓喚枝的腳步往前走,腦海裏一片空白,這條巷子一共有多長需要走多少步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她閉着眼睛走也不會撞到,可是她卻跌跌撞撞。
巷子口那幾個老人可精神了,一點昏昏欲睡的樣子都沒有,肩膀上的刀子比夜風要寒冷的多,握刀的那些人也很冷,他們都身穿白衣,可他們屬于黑夜。
“我不是來查案的,我是來做一個查案的樣子的。”
韓喚枝對她說話的聲音依然溫柔,似乎完全不在意此時此刻這冰冷的氣氛。
可她在意,自始至終,自己都被騙了?
他不是來查案的,他隻是來做一個查案的樣子的?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幼蓓回頭看了一眼那些身穿白衣的人,然後懂了。
這個局,真的很扯淡。
大甯最會查案的人居然不是來查案的,大甯最不應該查案的一群暗道上的人來查案了,如果說這樣還不夠扯淡那就沒什麽事能用扯淡兩個字形容,廷尉府演戲,流雲會查案,真是諷刺。
韓喚枝邁步走進最裏邊的院子,院門開着,給他開門的是那個青衣皂靴的小童,小童也跟了楊白衣很多年,他覺得自己将來也會成爲楊白衣那樣的人,冷靜,沉穩,有大家氣度,看起來就是個天生的領導者,然而他之前剛剛見到了楊白衣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樣子,所以信仰都崩塌了,于是他自己也不在體面。
當然,開門的小童肩膀上也壓着一把刀。
進了門之後便是曲折蜿蜒的長廊,楊白衣是一個很喜歡雨天的女人,但她讨厭淋雨,雨天适合安安靜靜的思念,但被雨水淋了情緒就會變得懊惱起來。
長廊裏跪了很多人,幾乎每一步遠就跪着一個,這些人的脖子旁邊都壓着一把橫刀,這些人楊幼蓓都很熟悉,走進長廊跪在那的第一個叫邱顯,曾經南越國最熾手可熱的大人物之一,南越國的兵部尚書,手握南越兵權,南越國的國師阮柯是他的老師,南越國皇帝楊玉曾經把他當做最好的知己。
也是這個人在石元雄帶兵圍困施恩城的時候帶着禁軍圍困了皇城,親手把皇帝楊玉交了出去,之後他便很低調的留在施恩城裏,過的像個尋常的富家翁。
這是楊幼蓓第二次見到邱顯,因爲邱顯隻來過一次,毫無疑問邱顯是留在施恩城裏南越國舊臣之中分量最重的那幾個之一,所以來的很少,最主要的是他不怎麽喜歡東主楊白衣。
按理說,這麽重要的一個人怎麽會跪的這麽靠外,應該更靠近正房客廳才對。
再往裏走,跪在那的第二個人叫邱求,邱顯的弟弟,曾經的南越國禁軍四位将軍之一,兵部尚書可沒有權利直接給禁軍下令,所以其實當初帶禁軍圍住皇城的那個人是他才對。
第三個人叫黎正,禁軍四位将軍之一。
第四個人叫阮尚恒,禁軍四位将軍之一。
四大禁軍将軍還缺一個,那個早就死了。
楊幼蓓發現自己真的是已經不可救藥了,這種時候還會想到原來排位是瞎排的,不分輕重,她又想了想,此時此刻人都跪在這了,還分什麽輕重?自己也真是可笑,于是她連機械蒼白惶恐這些都懶得裝下去。
接下來她看到了一個自己認爲不應該會在這看到的人......沈冷。
沈冷當然不是跪在這的,他坐在長廊的橫凳上,手裏也拿着一把刀,刀下也壓着一個人,那個人楊幼蓓也認識......叫淩曾重,南越國皇宮大内侍衛統領,楊玉最信任的人之一。
韓喚枝對沈冷微微點頭示意,沈冷心說此時此刻韓大人啊,你這看起來的面無表情,真是最有格調的裝......罷了,好歹也得給韓大人幾分面子。
淩曾重狠狠的瞪着韓喚枝,韓喚枝腳步停下來,低頭看着他:“你瞪我做什麽?”
他指了指客廳裏邊坐在那喝茶的葉流雲,意思是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