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發現,自己在這種最不冷靜的時刻會變得異乎尋常的冷靜。
再後來的将近四年的時間裏,叫沈小松的那個男人拼了命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塞進沈冷腦子裏,當然不僅僅是因爲他覺得自己虧欠這個少年,難道和那年那夜少年人縱身一躍沒有關系?
沈先生看到了少年郎的内心,所以覺得自己就算是拼了命也值得。
不久之前,名字叫李土命的年輕人咬着牙撐着,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别怕别怕,甯死也不願意出賣沈冷。
沈冷是沈先生的選擇,沈冷也是李土命的選擇。
這個夜裏,背上綁着黑線刀的沈冷沖向黑暗之中,那雙眼睛裏的紅是悲怆,是憤怒,是殺氣。
李土命倒在陳冉的懷裏擡頭看天穹,黑暗之中那璀璨的光進入眼睛裏,于是整個世界都是光明。
沈冷的殺氣四溢,于是這個黑夜被冰冷統治。
聶垣不怕沈冷,他曾經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也曾在戰場上浴血厮殺,從被白尚年選爲死士的那天,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裏隻剩下兩件事可以做,爲将軍殺人,爲将軍擋殺。
他看不起沈冷,那個少年人充其量隻是個運氣好到了極緻的愣頭青而已,縱然武藝還算不錯,可根本沒有經曆過他經曆的那些風霜雨雪生死殺伐。
他哪裏知道,沈先生教了沈冷的每一個春夏秋冬都是興亡天下,讓沈冷學到的不僅僅是一城一地的過往,也不是一朝一代的輪回,而是古往今來所有成功者的經驗和失敗者的錯誤。
沈先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睡過,看起來懶散的樣子隻是因爲太過疲憊,他說沈冷的起步晚了,自己必須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起來,于是才有了沈冷現在的盛世風華。
一個人的氣質裏藏着他走過的路讀過的書還有對人生的感悟,沈冷的氣質裏,藏着一個茶爺一個沈小松,一本禁絕囊括四疆四庫。
聶垣?
必殺!
距離這種東西不是恒定的,前面的人一直在跑後面的人一直在追,就看誰堅持的更久。
沈冷紅着眼睛像是一頭捕獵的野獸一夜不休,而聶垣他們沒有這樣的體力。
天微微亮的時候,聶垣他們氣喘籲籲的在江邊一處密林之中停下來,他已經快到了極限,而他的五個手下已經無力再跑一步。
幸好,水師的人似乎沒有追上來,聶垣的手下都是當初跟着他在戰場上屍山血海裏爬回來的老兵,從在白尚年的手裏領死士銀子開始,他們就已經和戰兵兩個字再無瓜葛。
“團率,歇會吧,實在是跑不動了。”
一個黑衣人大口喘息着說道,他們還是習慣稱呼聶垣爲團率,已經那麽多年了,習慣真的不好改變。
聶垣點了點頭:“足夠遠了......休息一會兒,喝點水吃點幹糧補充體力,然後去前邊鎮子裏踅摸一條船南下,到水師船隊前邊等着找機會,幾個兄弟折在沈冷手裏,這個仇不能不報。”
另外一個黑衣人眼神恍惚了一下,想到在官補碼頭的時候沈冷那殺人的方式,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這仇......本來可以沒有的。”
聶垣的眼神一寒:“你怕了?”
黑衣人搖頭:“團率你知道的,跟着你做事,我們什麽時候怕過......隻是這次不一樣啊,我們面對的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是戰兵。”
剩下的幾個人雖然沒有說話,卻幾乎同時低下頭,他們不想讓聶垣看到自己眼神裏的東西。
是啊......這次的對手同樣也是戰兵,曾經他們都發過誓的,戰兵兄弟,永不互相殘殺。
“我們已經不是戰兵了。”
聶垣沉聲說道:“你們莫不是忘了當初我們把手放在一起的時候說過,既然戰場上沒能給我們帶來榮耀,那就用自己的本事讓生活更好,我們身上沒有軍服了......如果硬要說我們還是兵,我們也隻是将軍的兵不是大甯的兵!将軍沒辦法給我們明面上的飛黃騰達,可給我們的難道還少?”
所有人都低着頭,久久沒有出聲。
聶垣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高海孟達你們兩個警戒,其他人抓緊時間休息,半個時辰後李燦嶽山峰輪換,宋雷整理咱們帶來的食物和裝備然後規劃出一條路線來,一個時辰之後出發。”
他說完之後靠在樹幹上閉着眼睛:“都記住,你們身上已經沒有軍服了。”
五個人整齊的答應了一聲,可是誰都很清楚,他們的骨頭是戰兵的骨頭,血液是戰兵的血液,哪怕到了現在對聶垣的稱呼都沒有改變,又怎麽可能輕而易舉的抛舍?
高海和孟達休息了這一會兒後恢複些許體力,兩個人一左一右分開,他們有足夠的追蹤和反追蹤的經驗,因爲他們曾經都是戰兵斥候!
如果說戰兵是大甯諸軍之中的精銳,那斥候就是精銳之中的精銳。
高海從背囊裏取出來一卷很細很細的線在周圍幾棵樹上綁了連起來,那線細的猶如蛛絲,綁好線将幾個特别小的鈴铛挂在線上,布置好了之後這才爬上一棵大樹,選了樹葉最密集的地方坐在枝幹上,擡起頭透過樹葉的縫隙看着天空......
昨天在官補碼頭上看到了那些水師的戰兵,軍服的款式好熟悉啊,也好親切,隻是胸口位置的标徽不一樣,他下意識的擡起手在自己左胸位置摸了摸,曾經那裏也有一個标徽,象征着戰兵的榮耀。
高海長長的歎了口氣,然後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天才微亮,樹葉縫隙裏透下來的光爲什麽有些刺眼?
然後他猛然驚醒過來,那不是陽光,是刀光。
可是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一個人就落下來蹲在他面前,枝幹微微顫動起來......那人反手握刀,刀鋒就在高海的脖子前邊停下來。
沈冷看了一眼高海的右手,那隻手已經握住了刀柄。
“環首刀是不是用不慣,你還保持着橫刀的握姿,果然是戰兵出身,在官補碼頭上看你們的配合出手就猜到了。”
沈冷的視線停在高海的眼睛上,對方的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
“殺了我。”
高海說了三個字。
沈冷:“我會殺了你的,從你剛才的布置就能看出來,你曾經是斥候,我不想知道爲什麽你脫了戰兵的軍服,也不想知道你有沒有什麽苦衷,我隻知道你該死。”
高海的左手忽然動了,從背後抽出來一把匕首直刺沈冷的心口,沈冷的刀鋒橫着一拉......噗的一聲高海的咽喉就被切開,血液噴濺出來。
與此同時沈冷的左手抓住了高海左手的手腕,一扭,一推,高海左手握着的匕首就刺進了他自己的心口。
幾支弩箭穿過了樹葉迅疾而來,沈冷一翻身跳到了另外一根枝幹上。
“有人追來了!”
孟達端着連弩朝着樹葉裏繼續點射,迅速把弩匣裏九支弩箭射空,眼睛死死的盯着樹葉有動靜的地方。
砰地一聲......高海的屍體從半空之中掉下來落在孟達腳邊,面朝下,後背上插着幾支弩箭。
孟達臉色一變,再擡頭的時候已經晚了。
雪亮的刀光從半空若驚雷一般落下,斥候出身的孟達反應神速,右臂迅速擡起來,手腕一翻,短刀已經握在手裏。
當的一聲,黑線刀斬在短刀上,然後短刀就被切開,再然後是孟達的右手。
孟達反手握着短刀格擋出去,可他沒有想到這一刀的力度會如此兇猛,那看起來尋常的黑線刀會如此鋒利,劈開他的短刀之後又将他的手掌砍掉,那一瞬間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的,隻有怕。
“大甯戰兵教了你們足夠厲害的殺人技,你們卻用在了同袍身上。”
沈冷的黑線刀在手裏轉了半圈,身子向前一欺,正手握刀改爲反手握刀往下猛的一壓......噗的一聲,黑線刀從孟達的右邊肩膀緊挨着脖子的地方斬了進去,孟達下意識的大步後退,左手擡起來抓住黑線刀想托起來......
沈冷左手壓住右手的手腕狠狠發力,黑線刀從肩膀上斜着砍下去從左側的肋部切了出來,小半截上半身離開了孟達的身體滑落下去,血液一瞬間從胸腔裏翻湧出來,那場面無比的血腥。
帶着一條胳膊一個腦袋半顆心髒半個胸膛的軀體落地,孟達在這一刻居然還沒有死,他看着那把帶着血光的黑線刀,想起來自己曾經也有一把。
眼睛緩緩的閉上,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身穿軍服的自己,胸口上繡着烈紅色的戰兵标徽。
沈冷連殺兩人之後轉到了大樹後面,從遠處撲過來支援的幾個人端着連弩不停的點射,噗噗噗是弩箭釘進了樹幹的聲音,如果沈冷反應慢一些,這些弩箭就會釘在他身上。
聶垣握着刀從遠處疾掠過來,蹲下來看了看被一刀兩斷的孟達,又看了看爬伏在地上的高海,眼睛裏的紅和沈冷眼睛裏的紅一模一樣。
“找到他!”
聶垣猛的站起來,手在發顫,那是不可抑制的怒火。
“是!”
李燦嶽山峰宋雷三個人品字形移動,三個人互爲犄角,端着連弩微微弓着身子時刻保持着戒備,而聶垣則自己跳上了大樹迅速爬到最高處,蹲在那掃看四周。
樹下,三個斥候出身的家夥移動速度并不快,因爲他們很清楚對方就是要來報仇的,血仇,不死不休。
而他們三個現在要做的是誘餌,當那個追殺者出現的時候,團率的箭也會出現,必然将對方射殺!
這是他們對聶垣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