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安在沈冷那間破舊的小房子裏找到他的時候,沈冷蹲在那發呆,像是心有餘悸,三魂七魄沒了一大半。
“出息!”
孟長安罵了一句,然後又歎了口氣:“你真的打算以後姓沈了?”
他剛剛死了爹,可是他骨子裏的執拗和倔強卻讓他不哭,再難受也不哭。
“嗯。”
沈冷的回答很簡單,從鼻子裏擠出來的這一聲比孟長安還要執拗。
“以後你怎麽辦?”
孟長安沉默了一會兒後問,可是還沒等他回答,外面清脆的聲音已經替他回答了。
“他能怎麽辦?當然是跟我們走。”
說話的是沈茶顔,那個看起來很漂亮很驕傲的小姑娘,比沈冷個頭稍微矮一些,若說她現在是含苞待放的年紀,那麽她那花苞裏藏着的可不是花蕊,而是殺氣。
孟長安哼了一聲,對這個小姑娘沒有任何好感。
“你們還不走,是不是等着我親手報仇?”
他問。
沈茶顔不屑的哦了一聲,指着沈冷:“帶了這個廢物就走,不過,你真的以爲你有機會報仇?”
小姑娘豆蔻年華,卻咄咄逼人。
本還有一句你爹該死要出口,她忍住了,覺得太淩厲,傷人傷己。
孟長安和她對視着不甘示弱,然而堅持了二十息就沒了興緻,他的殺父之仇怎麽辦?真的要報?不報的話,豈不是枉爲人子?
然而父親是水匪百裏屠,被父親殺死的那些鄉親們那些客商們的家屬親人如果都來報仇,自己身上會不會千刀萬剮,一想到這個,孟長安就一陣陣的發冷。
“你呢?”
沈冷忽然站起來問了他一句:“你打算怎麽辦?”
“我有的是地方可以去,再說我家大業大怕什麽,爹死了這宅子這産業也得姓孟,雖然我覺得很髒……我一會兒收拾一下東西就回長安城了,雁塔書院裏好歹還有我一席之地,倒是你,跟着這兩個來路不明的家夥,自己多小心。”
他過去在沈冷的肩膀上拍了拍,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像個大人了。
“傻冷子,别跟誰都掏心掏肺的,江湖水深,天下太大,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改回來姓孟,這産業都是你的,我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
沈冷搖頭:“你剛才說,挺髒的。”
孟長安咧開嘴笑了笑,有些苦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做了最後的努力:“那些大家大戶的公子在書院裏讀書習武,都可以帶一個書童或是伴讀,若是……”
“他不去!”
沈茶顔跨了一步攔在沈冷身前:“他以後必須跟着我們,絕對不會去什麽狗屁書院做伴讀書童,他丢的起那個人,我丢不起。”
孟長安眼皮一翻,帶着怒意:“你算個屁?”
沈茶顔倒是笑起來,眯着眼睛說話:“先生說我還小不許沾染殺人的事,但沒說不許我打人。”
孟長安想到之前這個小丫頭一手一個拎着他和沈冷從窗子裏跳出去的身手,咬了咬牙忍了。
“傻冷子你記住,如果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罪但對未來有用,那就忍着,可若是吃了虧造了算計……别忍,或者忍到你找到我。”
他把沈冷的小獵刀拿出來晃了晃:“這個我不還給你了,算是……什麽也不算,就是不想還了。”
沈冷嗯了一聲:“我有刀鞘,你有刀,将來會重新見面的。”
孟長安說了一句那也是爲刀不是爲你,說完之後就走了,背着一個小包裹,裏面卻一兩銀子都沒裝,倔強的讓人心疼,也讓人敬佩。
他甚至一件衣服都沒帶,身上換了雁塔書院的院服,包裹裏除了一把小獵刀,還有他書院的身份憑證,以及一壺水。
此去長安萬裏迢迢,他身無分文,也不知道怎麽走。
沈冷追上去,把自己攢下來的所有的錢都塞進孟長安手裏:“我自己的,幹幹淨淨。”
孟長安鼻子一酸,眼眶微微發紅,仰起頭不讓眼淚落下,哈哈大笑:“這幾個破錢瞧把你在乎的,給你面子我就收下了,以後千倍萬倍還給你。”
少年沈冷不知道,這是孟長安在心裏發下的第一個毒誓。
毒誓有多重?哪怕不是報血仇的那種,毒誓也深刻于心。
少年孟長安大步而行,自從開走第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
沈茶顔看着沈冷那模樣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你家的骨血裏就沒有孬種,可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孬種的欠揍。”
沈冷道:“我不是孬種,我是心疼他……莫要忘了他死了爹,親的。”
沈茶顔楞了一下,這才想起來那少年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過淚,也不知道爲什麽心裏忽然有些害怕,越是去想孟長安那眼神越覺得害怕。
孟長安離開之後沈先生才進來,有些遺憾的說道:“畢竟是血仇,我還是不在他面前出現的好,少年人心這麽冷硬,将來不成大器都難,倒是你……小茶有一點說的沒錯,你骨子裏有些軟。”
沈冷嗯了一聲,也不想解釋什麽。
軟?
軟骨頭的人會嘴裏叼着一把沒開鋒的小獵刀朝着冰冷的江水裏一躍而下?會在那庫房裏一頭撞向百裏屠?
少年人心境還不穩,但有天生的所爲所不爲。
沈先生伸手拉着沈冷的手:“跟我走吧,我記得你去年的時候曾經說過,若一日有萬夫力,便殺盡天下水匪。”
沈冷擡起頭,眼神明亮:“是!”
“我教你萬夫力,也教你萬夫不當之智。”
沈冷使勁兒點了點頭,拉着沈先生的手往前走,沈茶顔卻一把将他的手打掉:“多大了,還要大人牽着手?”
沈先生微微皺眉:“小茶,不許這樣。”
沈茶顔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本就是,好歹也是個男人身。”
沈先生苦笑搖頭,卻沒有再去牽沈冷的手:“知道我爲什麽送一把小獵刀卻沒有給你刀鞘嗎?”
“不知道。”
“剛才我說了,你骨子裏有些軟,這可能和你這十二年來成長的環境有關,日日夜夜被欺負的已經形成了一種自我保護,你不知道的是你骨子裏應該有什麽樣的霸道淩厲,應該有什麽樣的張揚跋扈,我送你刀而不送你刀鞘,就是想告訴你,不要藏鋒,少年人,當鋒芒畢露。”
他忽然停頓了一下,想起那把小獵刀已經被孟長安帶走了,忍不住唏噓:“那個家夥,鋒芒本就在外,哪裏還需要什麽刀?你們兩個倒是應該換換才對,刀鞘予他,刀予你。”
沈茶顔回憶了一下孟長安的樣子,然後問:“那個道人說的是真的?”
“胡謅的。”
沈先生的回答倒是讓人意外:“道宗也好禅宗也罷,誰能一眼十年?我不是說沒人有那個本事,龍虎山上真人,禅宗那位大士一眼十年是沒問題的,其他人……不過孟長安這樣的人,二十歲之前若沒人壓得住他的鋒芒,隻怕就再也沒有人能壓得住他的鋒芒了。”
想到自己剛說完沒有人可以一眼十年,他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
“可是,雁塔書院隻是個書院。”
“你莫不是又忘了裴亭山?”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沈冷機械的跟在後面,一句話也插不上,他覺得自己确實懂的太少了,雁塔書院他是知道的,但裴亭山是誰?
魚鱗鎮裏的人還不知道孟家已經出了大事,那廢棄庫房裏的幾十具屍體也還沒有被人發現,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這三個人也不顯得惹眼。
“小冷兒,你要去哪兒?”
一個靠拉車爲生的苦力陽光燦爛的喊了一聲,正是陳冉的父親。
“大伯,我要離開這了。”
沈冷停住腳步,然後認真的學着大人的樣子俯身一拜:“冷兒多謝大伯這些年來的照顧,冷兒以後還會回來看大伯的。”
陳冉的父親愣住:“你這是……真的要走了?你且等等,且等等。”
他忽然轉身往回跑,跑的很急,常年拉車的漢子下盤有多穩?可他跑起來的時候卻有些踉跄,像是絆到了什麽似的險些栽倒。
沈茶顔微微皺眉:“哪裏有時間多耽擱。”
沈先生擡起手往下壓了壓:“你性子太急烈,哪裏像個女孩子,等等就等等,已經等了十二年,還在乎多半個時辰?”
沒多久,沈冷就看到小胖子陳冉氣喘籲籲的從對面的巷子裏跑出來,臉都發白了,一邊跑一邊喊:“冷子你等等我!”
陳冉的父親跟在他後邊跑,兩隻手往前伸着,怕是自己兒子會跌倒。
陳冉急切的跑過來,把手裏一包東西塞進沈冷手裏:“我也不知道爲什麽,心裏總有個念頭,你是留不住的,早晚都會離開魚鱗鎮……這裏有些饅頭,榨菜,還有幾個鹹鴨蛋,你知道我家裏也拿不出什麽。”
陳冉的父親從褲袋上解下來一個錢袋子,嘩啦嘩啦響,想數出一些銅錢給沈冷,猶豫了一下,把所有的錢塞進沈冷懷裏:“出門在外别舍不得花錢,大伯力氣有的是,錢用完了就回來,孟老闆家裏炕冷,大伯家裏雖然沒有婆娘,可炕是熱的。”
沈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
他沒有拒絕陳冉和他父親的好意,心裏也起了一個誓。
我早晚回來,帶你們榮華富貴。
孟長安和沈冷離開魚鱗鎮的時候都在心裏暗暗發誓,似乎是上天不屑,竟是突然間陰了天,然後打了幾聲悶雷。
陳冉抱着沈冷使勁的哭,哭夠了就松開手:“我爹說的對,退一萬步說,你也就是退回魚鱗鎮,魚鱗鎮裏有我家,不怕。”
沈冷使勁兒點了點頭。
想起以前兩個人躺在草坡上看着夕陽下山,嘴裏叼着一根毛毛草的沈冷問陳冉:“誰給你取了這麽個文質彬彬的名字?”
陳冉聳了聳肩膀:“你不知道,我原來叫陳再,小時候走路不穩經常摔跤,我爹請人問了問說是名字不好,頭上有一根扁擔,肯定走不穩……于是就改了陳冉。”
沈冷:“這麽迷信的嗎?”
陳冉:“管他呢,名字而已,比如你叫冷兒,但你真的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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