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秀看來,慧能此刻應該趁着他不能回寺,緊鑼密鼓籌備傳位之争,慧能以弘苦等三人之死将自己纏在洛陽不得脫身,不就是爲了争取到這個優勢嗎?
可如今慧能卻凝聚神念化身來洛陽,這不是讓他之前的籌謀全化作無用功了嗎?
佛門的神念化身,須得證得聲聞第一果位須陀洹果後,耗費一半神識之力才能凝聚,化身離體而去,其本體實力立刻下降一半,若是慧能的神念化身折損在這裏,那這次傳位之争他不但優勢全無,反而會因此徹底失敗。
要知道,禅宗傳位,除了辯經,也是要鬥法的。兩項都赢,才有資格繼承祖位。
慧能把自己的神念化身送來洛陽,這等于是主動把把柄送到了神秀手上,神秀怎能不驚?
他到底有什麽陰謀?
神秀心中念頭百轉,嘴上卻道:“慧能師弟,不知你來洛陽,所爲何事?”
慧能恭謹道:“回禀師兄,師弟此來,是因戒律堂下弟子鑄成大錯,特來承擔罪責。”
“是哪位弟子犯錯,竟勞師弟千裏迢迢來到洛陽?”神秀淡然問道。
慧能面色凝重,悄悄對神秀傳音兩句。
“什麽?《浮屠經》?”神秀頓時動容,倒吸一口涼氣,“師弟,事關我佛門聲譽興衰,這種事情可開不得玩笑!”
“豈敢诓騙師兄?”慧能嘴角勾起一絲苦澀,“貧僧于今晨才查出此事爲慧空二人所爲,後便占得此二人因果皆消,想來必已遭毒手。而經書,定然也落在了道門手中。”
“貧僧思來想去,兇手必是國師李榮,故一刻也不敢耽誤,凝聚化身趕來洛陽。如此潑天大禍發生,貧僧難辭其咎,斷不能讓師兄毫不知情便貿然擔了因果。”
“他們怎麽敢!”神秀滿心震怒後怕,這件事的後果太嚴重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己若是在辯經時被道門以《浮屠經》駁倒,讓世人皆知曆代佛門先賢高僧全都是騙子,那他還有何顔面去面對佛門百萬僧衆?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神秀隻是倒黴攤上了,但這種注定流傳萬古的驚天大事,他神秀作爲一個失敗的背景闆,一定會被整個佛門遷怒,到時候還想什麽禅宗祖位,終生被囚思過,遺臭萬年,就是他唯一的下場!
“佛門敗類!”神秀氣得渾身發抖,這件事太惡毒了,這是不惜拉上整個佛門陪葬,也要要徹底毀了他!
“阿彌陀佛……”慧能喟然長歎,“師兄,此事因貧僧而起,萬般罪孽自然加諸我身。師兄,禅宗須有人接過師父衣缽,此事你莫要沾染,這就回東山吧。”
“這……”神秀像是頭一次認識慧能一樣,看了他良久才道:“師弟,你可知,若是你擔了這潑天因果,永世也翻不了身了。”
慧能微微一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就是這麽簡簡單單一句話,讓神秀徹底動容!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恐怕每個和尚都說過,神秀也常說,但此刻這句話被慧能以一種無比輕松的語氣說出,神秀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句話無比沉重的分量。
這是怎樣的大慈悲和大勇氣?
這又是怎樣圓滿的一顆無漏菩提心?
神秀如遭當頭棒喝,過往種種在他識海中飛速掠過,他怔怔看了慧能良久,突然喃喃吟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他念着念着,已淚流滿面,深深跪伏于慧能面前,五體投地,顫聲泣道:“慧能師弟得無師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
慧能微笑,欣喜合十道:“阿彌陀佛,恭喜師兄圓照清淨覺相,永斷無明。”
“阿彌陀佛……”
神秀走了。
他沒有留,不必留,也不能留。
承擔此事因果,是慧能的大志願,大覺悟,這是慧能的成佛之機,他不能阻攔,更不能代其功德。
陸恒和李淳風遠遠看着那一幕,隐隐也猜到幾分,皆爲之動容。
李淳風沉默良久才歎道:“師弟啊師弟,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佛門。”
他指着慧能道:“此人隻需蟄伏數年,必成絕代神僧。任你我百般算籌,曆代佛門高僧聲譽落地,最終也隻爲慧能一人做了嫁衣。”
陸恒緩緩點頭道:“不愧是慧能,高明!”
《浮屠經》公諸于世,原本乃是佛門大劫,可慧能偏偏于此大劫中找到了自己證得果位之機,化危機爲機遇。
神秀隻看到了此事的壞處,沒看到此事的好處,禅機已失,所以他隻能走。
而慧能爲整個佛門承擔此因果,是大劫,也是大功德,隻要《浮屠經》一公開,他的一飛沖天之勢,就再無人能阻了。
所以李淳風才有此感歎,慧能的确要比神秀高明得多。
而此時就算陸恒不公開《浮屠經》,慧能還是爲佛門免去了一劫,照樣得大功德。
無論陸恒接下來怎麽做,都會成就慧能,這就是慧能的智慧!
不愧是六祖!
一時間,陸恒和李淳風俱都沉默不語。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就到了,禮部侍郎在左右簇擁下,緩緩走上台,表情肅穆。
就在他剛要宣布此次辯經大會開始時,突然表情一變,眼睛瞪得渾圓。
轟隆!轟隆!轟隆!
如山崩般的整齊步伐聲響起,隻見場外四面八方一列列禁軍甲胄鮮明,威武肅穆,一起向辯經會中央靠近。
圍觀百姓見狀頓時略微慌亂,但很快聲聲高喊讓他們平息下來。
“聖天子駕到!”
随着一聲聲傳令,百姓們呼啦跪了一地,山呼萬歲。
禮部侍郎一路快跑,迎上前去,不一會兒,皇帝在金吾衛的簇擁下便進了場。
“臣參見陛下,臣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
“卿平身。”皇帝從禦駕之上下來,環視一周,問道:“辯經會還沒開始嗎?”
禮部侍郎道:“啓禀陛下,時辰已到,這就要開始。”
皇帝點點頭,看向高台上的諸僧和諸道,他的目光落在陸恒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才道:“佛道以經義争論後先,已六百年。朕常稽之古典,乃命儒生校其優劣,詳知道先佛後,更有夷夏之輕重,此乃定論,朕亦曾有戒谕,佛門尚不遵行。”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可以肯定,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道門都要比佛門強,這沒什麽好辯駁的,我也一直覺得佛門不該争,而且訓斥過佛門,但佛門不聽。
皇帝在辯經大會之前突然說這麽一句,就等于是兩人賽跑,裁判提前下場打斷了其中一個的腿!
這是明顯的偏袒,紅果果的黑幕!
一時間,高台上所有和尚的眼睛都紅了,各個滿臉悲憤之色。
他們怎麽也沒想到,原本應該是佛門群僧圍剿國師,讓其灰頭土臉丢盡顔面的大好局面,還沒開始,就被皇帝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
要知道,如此大庭廣衆之下,皇帝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要被載入史冊的,這是皇帝在公開場合正式表态道先佛後,這就等于确定了本朝自此開始,要尊道抑佛了。
這怎能讓佛門諸僧接受?
“阿彌陀佛!”和尚們各個長吟佛号,卻拒不回應皇帝的話,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們的抗議。
皇帝也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蠻橫不講理,是以勢壓人,但是他也挺無奈的,自古佛道辯經,幾乎都是慘敗收場,而看看今天大會上佛門數百位和尚,各個看起來都是修行有道,反觀道門,區區十幾個人,還都長得奇形怪狀,其貌不揚。
就是隻看表面,也知道道門必輸啊!
道門但凡争點氣,皇帝也不會如此着急爲這場辯經大會定下基調了。這樣一來,佛門隻要不想徹底得罪他這個皇帝,就會明白在接下來的辯經大會中如何表現了。
皇帝金口玉言剛說完佛門不如道門,結果你們立刻把道門辯駁得一無是處,你們佛門要做什麽?跟我這個皇帝唱反調嗎?
李卿啊李卿,朕不惜臉皮也要助你,這番苦心,總能讓你怨氣消解了吧?
皇帝心中十分忐忑,看向陸恒,在他想來,自己這番話一出,今日這場辯經大會道門算是赢定了,國師奠定在道門中的地位,同時鞏固了威望,也算能抹平之前君臣之間的芥蒂了吧?
然而皇帝注定要失望了,這個情若是在慧能出現之前,陸恒還真就捏着鼻子默領了。
可是慧能代替神秀之後,此次辯經對佛門壓制得越狠,就越能成就慧能。
陸恒連不拿出《浮屠經》的想法都有了,怎麽會想通過不正當的黑幕去壓制佛門呢?
所以皇帝此舉,依然是隻成就了慧能一人。
随後,皇帝又說了些勉勵道門的話,還特意強調今日辯經鬥法要“點到爲止”,絕不允許出現傷亡。
顯然,這又是皇帝見道門人寡,佛門勢衆,特意爲佛門套上一道枷鎖,免得和尚們傷了李榮。
陸恒和李淳風對視一眼,頗有些無奈,皇帝這道枷鎖,套的可就不是佛門,而是道門了。
神特麽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