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這自然是一場好大的熱鬧。他們不關心誰輸誰赢,隻是想知道誅巨鳌,破蠱禍的李國師到底有沒有長三頭六臂?那前來辯經的佛門高僧,到底能不能舌綻蓮花?
而對于佛道兩門來說,這一場辯經大會意義之重大,不亞于昔日玄奘西行歸國時所引起的轟動。
大唐立國已有四十七年,這是朝廷第一次明确将道門中人立爲國師尊位。再聯想到李唐皇族以老子爲先祖,佛門中人無不擔憂,皇帝此舉将是尊道抑佛的明确信号。
因此,這次辯經大會,各個寺廟中有名的得道高僧,能來的都來了。
而道門中人的心思卻就複雜得多了,曆來道門入世大多都是在亂世,尋得明主,立下不世之功,戡亂定天下後,就會全身而退,絕不參與朝政。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道門的經義崇尚“道法自然”,自然就是順勢,是無爲,無爲而無所不爲。
亂世濟世休身,盛世隐世修心,這是真正的道門的生存之道。
而且曆來道門對帝王都會保持一定距離,道家是修真求長生的,沒一個帝王不想長生,長生就要修道,修道就要大量資源,且心境寡淡,變得無欲無求,不理朝政。在天下人看來,這就是禍亂天下,道門聲譽因此而敗壞。
所以,道門對于主動接近帝王的道人不但不會支持,反而會報以警惕态度,生怕是個野心勃勃之輩,連累了整個道門。
況且東漢末年太平道發動的黃巾亂、東晉末五鬥米教孫恩盧循之亂,也讓曆代帝王和儒門中人對道門的能力有了極爲清醒的認識,向來都對道門報以極大警惕,要知道,和尚四大皆空,道門卻是有自己的政治追求和理念的。
道門比佛門危險,這是所有帝王和大臣的共識。
正是因此,橫空出世的國師不但沒能讓道門歡欣鼓舞,反而讓很多人憂心忡忡。這次的辯經大會,道門各大派系,也隻是看在成玄英和李淳風的面子上,各自出了一人來參會。
而且曆來佛道辯經道門都基本完敗,所以哪怕是這些人,也完全是爲了走個過場而來的,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在道門看來,國師李榮這次要是被佛門辯得灰頭土臉反而更好,這樣一來皇帝自然對他失望而疏遠,無論李榮有什麽野心也施展不出來了。
一方舉全門之力衆志成城來辯,一方各懷心思消極應戰,若是沒什麽意外,這場辯經道門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失敗的結局了。
看着辯經台上數百高僧圍着區區十餘道人縱論經義,侃侃而談的場面,李淳風滿心無奈。
道門各派要是能有佛門一半團結,能有和尚們一半熱衷于發展信徒,也不至于落到明明是大唐國教,卻如此式微的現狀。
陸恒雖然還沒來,但辯經其實早已經開始了。
可是看看場上的道士們都是什麽狀況?
那個茅山來的道士,面對白馬寺高僧“修命爲先還是修性爲先”的诘問,竟饒有興緻地向其請教神通的運用之法,明明應該是劍拔弩張的經義之争,愣是讓其搞成一副請教交流的融洽局面。
再看正一道的那位,無論少林寺的和尚問他什麽,都搖頭說貧道不知,要麽就是滿臉贊歎地說“大師言之有理啊”……
偶有一些氣血方剛的道士,被和尚們激怒了,也不過是沉着臉一言不發,鼻觀口,口觀心,一副貧道不與你一般見識的模樣。
這哪裏是什麽辯經大會?分明是佛門的傳教大會!
道門這一點說好聽了叫順勢無爲,清靜無欲,說白了就是破罐子破摔。
隻是圍觀的數萬百姓常見此場景,會作何感想?
道門不如佛門這種印象,恐怕已經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了吧?
李淳風搖了搖頭,好在他已經習慣了,而且他身上的那本《浮屠經》注定了今日佛門必敗的結局,這讓他對這些和尚們見到此經後的嘴臉十分期待,心情自然也十分輕松。
最關鍵的是,今日的這場辯經大會重頭戲根本不是辯經,而是鬥法。
李淳風看向不遠處垂眉斂目,靜靜打坐的圓測和神秀兩個和尚,心中微歎,玄奘的事情,今日也該做一個了解了。
“師兄。”
就在這時,李淳風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陸恒的聲音,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圓測和神秀均有所感,一起睜開眼睛,向這邊看了過來。
李淳風回頭打量一番陸恒,皺眉道:“看你氣運飄搖,宮中之事,莫非另有波折?”
“都是小問題。”陸恒搖搖頭,看向神秀,問道:“他就是神秀?”
“他就是神秀,”李淳風點頭,“可惜了。”
“的确可惜。”陸恒道。
李淳風詫異看了陸恒一眼,他能看出神秀沒有稱祖的命這不稀奇,因爲他本身就是算命的,可是陸恒是怎麽知道的?
李淳風沒有深究,對于陸恒,他一向隻助其成勢,不究其因。
神秀遙遙對陸恒施以佛禮,陸恒颔首略作回應,對李淳風道:“他對我雖無殺心,但敵意頗深,看來今日難免一戰。此人實力如何?”
李淳風搖頭道:“你的實力我也看不透,勝負很難說。不過今日你隻需讓其退卻即可,不可妄動殺心。不然,佛門當真要和你不死不休了。”
陸恒道:“仇已經結下了,我看這位高僧恐怕也很難放下執念,不與我爲敵。”
李淳風又道:“也罷,不做一場,終究是恩怨難消,圓測我接下了。”
陸恒看向李淳風。
李淳風淡淡解釋道:“他要報師仇,我也要斬草除根,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陸恒想了想,道:“他有一頭白猿十分神異,師兄要小心。”
“我知道。”李淳風面色微微凝重,“不過畢竟隻是化身而已。”
陸恒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這位師兄知道的還真是挺多啊……
“走,我帶你去見我道門的道友。”李淳風道,“再過一炷香,辯經大會就正式開始了。”
“好。”陸恒不可置否地點點頭。
就在陸恒和李淳風談及圓測和神秀的同時,他們也在讨論着李淳風和陸恒二人。
神秀眼中金光閃動,看了陸恒良久才道:“圓測師弟,貧僧愚昧,未能看出此人是否滅佛之人。”
圓測也發現了這一點,今日再見陸恒,其身上的異象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來是他道行有所精進,将其佛孽遮掩下去了。”圓測面色肅然,“師兄,無論其是否滅佛之人,今日我們與他都勢同水火,不可調和。”
神秀默然點頭,緩緩道:“不過師弟言此人深不可測,貧僧頗爲認同。這位李施主給貧僧的感覺極度危險,當是魔性深重之人。”
“于公于私,今日勢必不能任其成勢。”圓測眼神堅定道,“師兄,以我對此人了解,他既然敢出現在這裏,必有所依仗,對此人,如何小心都不爲過。”
就在這時,突然神秀面色一變,豁地站了起來,眼神凝重地看向不遠處。
隻見在人群外圍,一個灰衣僧人緩緩向這邊走來。
這僧人看似走得緩慢,但每一步跨出,都是在十餘丈之外,且摩肩接踵的人群對他來說仿佛空如無物般,竟不能對他造成一點阻礙。
眨眼間,僧人就到了神秀面前。
不遠處的陸恒自然注意到了這一幕,他面色凝重地看着這灰衣僧人,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是他嗎?
一定是他!
當今佛門年青一代,除了他,還有人能僅僅是波動的威壓,都讓陸恒心生悸動嗎?
這灰衣和尚往那裏一站,仿佛和整片天地都融爲一體,陸恒可以看到他,但一旦閉上眼睛,竟絲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這是一個比神秀實力更強的高手!
不過這灰衣和尚除了實力強悍,還給陸恒一種十分奇怪的違和感,讓他總覺得哪裏不對。
李淳風也注意到了灰衣僧人的到來,和陸恒一樣,臉色變得格外凝重起來。
“他也來了!”李淳風倒吸一口涼氣,“此人修爲竟還在神秀之上!師弟,這個和尚能出現在這裏,這說明你昨晚的推測都是對的。想來,他是發現了經書失竊,猜到原委,這才特意趕來。”
“不對!”陸恒突然道。
“不對?”李淳風微微一怔,認真看了兩眼,臉色再變,緩緩道:“确實不對!”
這灰衣和尚,來的竟不是真身,而是一具神念化身!
僅僅是化身便有如此威壓,可見其本尊的修爲,有多恐怖。
李淳風又看了良久,才感慨道:“佛門何其幸也?天才輩出,各個驚才絕豔。”
他頓了頓,又對陸恒道:“這樣一來,圓測隻有師弟爲我代勞了。此人我來對付。”
李淳風話中之意很明顯,是在說陸恒不是這灰衣和尚的對手。但陸恒沒有反駁,這是事實。
他默默地點頭,心中更是堅定了加快推動之前所制定計劃的想法。
與此同時,神秀面色格外鄭重看着面前的灰衣僧人,一字字道:“慧能師弟!”
“阿彌陀佛!”灰衣僧人對神秀态度甚恭,一絲不苟行禮,道:“見過師兄。”
這灰衣僧人,正是慧能禅師,未來的禅宗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