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葉展出院,周南親自去醫院給他辦理了出院手續。
葉展左臂還被繃帶吊在肩頭,不過神色已經好多了,笑起來也讓人感覺如沐春風,把醫院的小護士迷得暈頭轉向的。
周南趕到時他還在病房床上跟前來查房的小護士插科打诨,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葷段子,把小護士羞得臉蛋紅撲撲的。
小北坐在床頭津津有味的看電視,渾然不覺周南已經走進了病房。
“哎,南哥來了啊。”
葉展眼尖,腦袋從小護士胳膊下探出來,笑眯眯朝他打了個招呼。
小貝也笨拙地挪動被繃帶包成粽子的胳膊,想要擡手。
周南擺擺手讓他停下了,對葉展說:“收拾收拾準備出院了,我給你聯絡了華清池的李總,你們自己談一下轉讓的事情。”
葉展噌的從床上跳下,來到周南身前,眼珠亮晶晶的:“南哥你還來真的啊?華清池那地方真要幫我盤下來?我可不是個做生意的料,不敢保證賺錢诶。”
周南整整襯衣的領子說:“賺不來錢,我就把你賣到金三角當鴨還債。”
葉展脖子一縮,立馬笑嘻嘻道:“放心吧,南哥,保證把生意給你搞得紅紅火火!”
周南說:“回頭把你手底下那些小弟,頭發染了的都給我染回去,有紋身的都洗幹淨,在華清池正兒八經做事,别弄得跟黑社會一樣。華清池的裝修還有資金方面的問題,你跟胡然趙梓曦他們商量着來,實在拿不定主意再找我。”
葉展說:“南哥你真好诶!”
周南沒再理他,轉身看到另張床上的小北,溫和地問:“身體怎麽樣了?”
見老大的老大主動和自己講話,小北很激動地揚起腦袋,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曝曬在他略顯稚嫩的面孔上,皮膚透明的質感,幾乎看得見紅色的毛細血管。
“我的傷好多啦,醫生說了,再有一周時間,就可以下床了!”
“嗯,不錯,好好養傷。”周南輕輕拍拍床頭,又看到電視屏幕上激烈角逐的賽事,問道,“你喜歡足球?”
小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來:“覺得很好玩,但是不會踢。”
周南道:“足球而已,電視上這些球星都是練出來的,你也可以多練練。”
葉展在一旁說:“這孩子比較内向,而且我們那邊也沒有喜歡足球的,給他買了個足球也沒地方玩,就平時自己在屋裏踢着玩玩了。”
周南摸摸小北的頭說:“等葉展來長隆街了,附近有所師範大學,操場挺大的,你可以去那裏的球場踢球,說不定還可以結識跟你同齡的夥伴。”
小北睜着大眼睛點了點頭。
送葉展回到銅鑼街,周南回京城小屋交代了一些事宜,大意是自己要出去幾天,要胡然跟趙梓曦看好店之類的。
第二天一大早,周南開車出城,上了高速往城郊的麗園縣行駛。
顧笑家就在麗園縣。
輝騰車一路呼嘯,等下了高速走上麗園縣的公路,道路兩旁景色逐漸被起伏拔高的山嶺取代,行道樹郁郁蔥蔥,粉刷雪白的樹樁像一條條白色的緞帶流水般劃過。
汽車開進縣城,風景總算有了些變化,縣城像是被群山環繞的小平原,風格接近現代化的都市,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整修嶄新的柏油馬路一路直行,在視野盡頭漸漸擡高,像是通往天際。
或許是起得太早的緣故,清晨朦胧的霧氣還沒有散,被車燈照射出一圈一圈黃暈。
冷藍色的天空上可以看見幾顆殘餘的星光,車窗上能呵出一團凝重的薄霧。
周南手指輕敲着方向盤,心中不免感慨時光匆匆如流水,氣溫驟降與街邊不斷飄落的樹葉都宣告着,又一年秋天來了。
路過一家早點攤的時候,周南停下車過去吃東西。
他入鄉随俗,就點了一碗糁湯和一份油餅,當熱乎乎的湯碗端過來時,香氣幾乎要從碗裏溢出來,連帶着油餅也散發出某種奇妙的香味。
周南美美的灌了一大口湯,然後拿油餅蘸着醬往嘴裏送,清早客人沒幾個,攤主忙完周南這邊就随便找張桌子坐着,鍋裏咕噜煮着東西。
周南嚼着餅說:“老闆,你這糁湯熬得不錯啊,我好久都沒喝過這麽正宗的肉湯了,真是絕了。”
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頭發已經白了一半,聽見客人誇自己的糁湯,也高興的咧了咧嘴,又問道:“聽兄弟這口氣,以前還喝過更好喝的?”
周南咽下油餅,喝了口湯,道:“之前去臨沂的時候,那邊有家糁湯店,竈房裏有一口大鐵鍋,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熬糁湯,老闆把肉骨頭、姜末、香菜、香油和雞蛋放進去,每天都能煮個五六鍋出來。十幾年從未歇竈。到後來,這口鐵鍋沾了糁湯的香氣,煮出來的湯越來越香,就連掉塊木頭進去撈出來都是香的。”
老闆說:“我這手藝啊就是從那邊學過來的。”
周南說:“你這個位置挺偏僻的,爲什麽不考慮換個地方,憑你這手藝,客人們都應該排着隊來才是。”
老闆歎了口氣:“以前還是有間小鋪子的,後來得罪了人,工商局天天來查,最後給封了。現在這個地方還是給治安大隊那邊送了不少禮求來的,聽說過兩天要來大領導視察,要把我這個鋪子給拆了,現在能幹一天是一天诶。”
周南看了眼鋪子四周,發現這個位置距縣中心較遠,附近也都以爛尾樓爲主,還有不少用藍鐵皮搭起來的臨時圍牆,隐約能看見裏面的殘垣斷壁。
他說:“你們縣城在搞拆遷?”
老闆說:“哪是搞什麽拆遷诶,這就是在吸老百姓的血啊,原本我們麗園縣是個貧困縣,後來空降來個新縣長,大刀闊斧的搞了一番,第一年的時候帶領鄉親們種甘蔗,結果賠了,第二年提出打造北方茶縣的口号,種了一年茶葉,又黃了。
我們縣本來就窮,那兩年縣裏不少工廠都倒閉了,年輕人能出去打工都出去了。今年,新縣長又打算把我們縣改造成旅遊縣,說什麽青山綠水就是最好的财富,把老城都給拆了,請施工隊把縣府大樓、公安局大樓、法院大樓這些地方都重新蓋了。”
周南說:“來的路上我看麗園縣景色确實不錯,現在全國旅遊業勢頭正盛,如果好好宣傳一下,肯定能吸引來不少遊客。”
老闆歎口氣:“道理我們都明白,可是新縣長拿的那錢是給全縣中小學翻新用的,他直接拿來蓋政府大樓了,娃娃們上學怎麽辦,學校教學樓都十幾年了,大人們踩在樓梯上都覺得晃,哪天一場大風刮來,說不定就倒了。要你說,是新縣長的面子重要還是娃娃們上學讀書重要?”
周南聽完,不知道該怎麽說,心裏歎口氣,自己對這種事情也愛莫能助诶。
喝幹淨湯,拍了一百塊錢在桌上,走了。
他開車在縣城轉了一圈,沿途見到一座六七層高的大樓,像座小商場一樣,整面牆都是玻璃幕,在逐漸擡高的太陽光線下,折射着耀眼的金光。
新蓋的幾座政府大樓都很具有現代化藝術風格,不僅高,而且具有藝術性。
能找到原型。
比如說麗園縣府大樓像白宮,公安局大樓像FBI總部,法院大樓全部刷了大紅漆,像克裏姆林宮。
更雷人的是位于縣城中心的新建廣場,九尊華表圍了一圈,巨大的音樂噴泉吞吐着泉水,從遠看像布拉格廣場,離近了又有點像紐約中央公園。
看着這些不倫不類的政府建築,周南不禁啞然,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位空降來的新縣長,是該說他見多識廣呢還是贻笑大方呢?
顧笑家的地址在清水鎮塔灣村,周南跟着導航兜兜轉轉半天才從縣城出來,沿途經過老城區,看見一座正在施工的鐵索橋,外觀酷似某國鐵塔。
頭頂是交錯而過的鐵塔鐵索,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雲層很低地浮動在狹長的天空上。
鉛灰色的雲層,沿鐵橋投下深淺交替的光影。
一路西行,輝騰車從柏油馬路走上颠簸的山道,繞行幾圈,前方出現一座飄泊着青煙的村莊,那裏就是塔灣村。
周南的車剛開到村口,道路兩旁的田埂裏立馬沖出十幾個莊稼漢,肩上扛着鋤頭跟鐵鍬,團團将車圍住。
爲首的一名莊稼漢膚色黝黑,把手裏的鋼叉杵在車胎邊上,往地上吐口痰,拿腳撚了撚,走過來砰砰砸車窗。
周南摁下車窗,瞟他一眼,問:“搶劫?”
那莊稼漢往車裏看看,發現隻有一個人,說:“你是來找黑瞎的?”
周南面帶疑惑:“黑瞎是誰?我來找顧笑。”
莊稼漢似乎有些遺憾,沒再爲難他,擺了擺手說:“散了散了,不是來找黑瞎的。”
十幾個莊稼漢原本警惕的神情放松下來,放了鐵鍬鋤頭,周南還看見道路前方有串亮閃閃的東西被人拖走,似乎是紮車胎的三角釘鎖。
周南從兜裏摸出煙,客氣地給剛才領頭的莊稼漢遞了去,莊稼漢也沒客氣,全部拿走揣自己兜裏。
周南問:“老哥,顧笑家在什麽地方,幫忙指條道呗,我是他城裏的朋友,頭一次來。”
“顧笑那小子最近可倒黴着呢,也不知道放沒放回來。”莊稼漢指了指遠處說,“看見那棵大桑樹沒,從那邊往南走第二個門,紅色的,就是顧笑家。”
周南點頭說謝了,想了想,又探出頭來問:“老哥,你剛才說的這個黑瞎是誰啊,你們這麽大張旗鼓防着他?”
一提到黑瞎,莊稼漢臉色就變了:“你管他做什麽,不該問的别問。”
可能是因爲剛才那盒煙的交情,莊稼漢多提了一嘴:“好心提醒你,進了村可别再提黑瞎這個名字,小心村裏人把你趕出來,這名字在村裏犯忌諱。”
周南見他諱莫如深的樣子,有些不明所以,識趣的沒有再問,抱了抱拳然後把車窗關死,開車往村裏去了。
輝騰車在大桑樹旁邊停下,周南沒有立即下車,他從後視鏡觀察到村口又有輛奔馳車被攔下。
跟剛才一樣,十幾個村民噌地從周圍田埂跳上來,把前後路堵得嚴嚴實實,周南甚至注意到村民們腰間挂着對講機,旁邊有個大鐵籠,裏面關着一隻藏獒。
周南看剛才的爲首莊稼漢敲開車窗談了幾句,緊接着就粗暴地罵了什麽,車主趕緊将車窗關上,死活不肯下來。
暴怒的村民竟然直接拿鋤頭将車窗敲碎,把車裏的人拽出來,副駕駛以及後座的兩名女性一并被架出來。
起初三人還劇烈反抗,拳打腳踢掙紮,男車主甚至摸出手機打算報警,結果手機被爲首的莊稼漢一把打掉,幾個村民圍住車主進行暴力毆打。
等三個人消停下來,村民們開始對他們搜身、搜車,搜身的過程中有村民在兩個女孩身上胡亂摸,把女孩都吓哭了。
好在村民把手機、錢包、手表、首飾這些值錢東西拿走後,沒有繼續爲難,把他們踹上車趕跑了。
這一系列的攔車、打人、猥亵、搶劫過程就發生在十幾分鍾内,附近有不少圍觀的村民,他們全都無動于衷,司空見慣了一般,好像這是理所應當的。
周南看完這些,拉開車門下了車,有個扛扁擔去挑水的村民走過去,冷冷掃他一眼,周南朝他微微颔首緻意。
等人走開,他才注意到大桑樹旁邊人家的院牆上用白漆刷着一排大字:
搶劫警車是違法的!!!
後面不知道被哪位惡趣味者添了個‘嗎’字。
那一個個感歎号,如同在咆哮一樣,透着一種歇斯底裏的憤怒,讓人看着就有些想笑,同時又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