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就下起了密雨,象牛毛輕絲,細細斜斜,澆濕須發,淋透衣甲,讓赤紅色的漢軍旗幟也不得不緊貼在旗杆上,揮動起來能灑出一串水珠。
但雨勢再大,也化不淡空氣彌漫的濃烈血腥氣味,沖不去地面上緩緩流淌的暗紅鮮血,更遮不住漫山遍野的屍體殘骸。
騎在馬上放眼看去,東到金雞嶺,南至連綿起伏的泰山山脈,再往西南一直到一望無際的開闊平原,處處可見橫七豎八的死屍遺骸,漢燕楚濟四軍的将士遺體都有,保持着各種各樣姿态的屍骸都有,很多屍體還殘缺不全,被刀斧斬下劈碎的頭顱和四肢随處可見,肝腸内髒淌出體外的死人到處都是,鮮血與雨水混合在一起緩慢流淌,漂起斷折破碎的軍旗,在低窪處積起血潭,馬蹄踐踏上去能夠濺起尺高的血花。
策馬走在滿目瘡痍的戰場上,漢軍軍界第一人周叔臉上毫無大勝後的喜悅與興奮,相反還突然長歎了一聲,神情落寞的說道:“聽說武安君白起當年被賜死的時候,曾經說過他是獲罪于天,該當賜死,現在我終于體會到他當時的心境了,造下這樣的殺戮,上天豈能有不降罪的道理?”
“大将軍千萬不要這麽說,更千萬不要如此自責。”旁邊的商山老頭周術開口安慰道:“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慘景,全是因爲西楚僞王項羽倒行逆施,貪婪無度,執意要與我們大王骨肉相殘,挑起戰火荼毒天下,與我們沒有任何幹系,更與大将軍你沒有任何幹系。”
周叔勉強一笑,然後才在心裏歎道:“話雖然是有道理,但嚴格來說,我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再怎麽心中不忍也沒辦法,在戰場上對敵人仁慈,永遠都是對自己人的殘忍,爲了減少漢燕兩軍将士的傷亡損失,更爲了盡快拿下齊地,更早結束已經讓天下百姓生靈塗炭的楚漢大戰,周叔别無選擇,隻能是讓參戰的漢軍各部繼續南下追擊還在敗逃中的楚濟聯軍殘部,盡最大限度把敵人消滅在南逃路上,減輕漢軍下一步進兵濟北國都博陽和西楚本土的阻力。
全力追殺殘敵的漢軍各部與幫忙打下手的燕軍也沒讓周叔等人失望,喜訊捷報一直都在象雪片一樣的不斷飛來,先是昨天下午時西進埋伏在英雄山一帶的漢軍伏兵成功攔截了楚濟聯軍的敗兵大隊,與追兵聯手再次大敗楚濟聯軍,斬殺俘虜敵人無數;接着又在二重山一帶将全力南逃楚濟聯軍殘部徹底擊潰,逼得項莊和田達都一起抛棄帥旗放棄指揮,讓餘下的楚濟聯軍将士自行南逃;下午的時候,漢軍追兵又順勢拿下了莅城小邑,逼得衆多倉促逃亡到這裏的楚濟聯軍将士放下武器投降,徹底打開了漢軍進兵博陽的道路。
在此期間,漢軍将士還在山林曠野中斬殺俘虜了無數的楚濟聯軍失散士卒,衣衫褴褛又全身精濕的楚濟聯軍士卒被成群成片押往臨時營地關押,冒着熱氣的屍體也在無時無刻的增加,兵力一度多達十四萬以上的楚濟聯軍,也在這一天徹底的土崩瓦解,死傷被俘無可計數,注定再也無法阻攔漢軍拿下整個齊地的前進腳步。
還是到了天色微黑的時候,周叔才命令昨夜參戰的軍隊停下腳步休息和重整隊伍,輪換自己親自率領的後隊繼續追擊,也在入夜之後,再一次擊潰了好不容易才勉強聚在一起的一群大股敵人,陣斬首級無數,楚濟聯軍殘餘士卒的哭喊聲與垂死慘叫聲在黑夜中回蕩,凄慘得如同無數冤魂在修羅地獄中尖叫。
第二天正午的時候,直到前方已經找尋不到百人以上的敵人敗兵人群,周叔才下令停止追擊,在一條不斷飄來死屍的小河旁建立臨時營地,等待後隊趕來會合。在這個期間,分頭追擊的漢軍燕軍各部也紛紛帶着斬獲的首級與抓到的俘虜趕來會合,逐漸将漢軍的臨時營地變成了一片歡呼沸騰的海洋。
“大将軍,好消息!到剛才爲止,我們斬殺的楚濟賊軍首級已經超過了三萬八千人,俘虜超過一萬六,不出意外的話,我們的最終斬首數字絕對不會低過四萬五千,俘虜也很可能能達到兩萬,另外再加上死在深山老林裏的賊軍士卒,還有乘亂逃走不願意歸隊賊軍士卒,楚濟賊軍頂天能逃到博陽兩萬人!還肯定是武器軍需都會嚴重不足!”
叔孫先生眉飛色舞的報告,讓聚集在周叔身邊的漢軍主要文武再一次放聲歡呼,繼而又迫不及待的紛紛向周叔拱手道賀,交口稱贊道:“大将軍用兵如神,一戰大破楚濟賊軍,徹底奠定齊地勝局,功高蓋世,末将下官等向大将軍道賀了!”
“大将軍,下官叔孫通真是把你欽佩得五體投地了!前前後後加在一起,才隻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你就已經把齊地的仗打成了這個樣子,縱然是孫武再世,吳起重生,也未必能夠做到這點啊!”
叔孫先生的誇張附和讓周叔微微一笑,然後周叔還十分發自肺腑的說道:“叔孫先生,你千萬不要如此謬贊,齊地的仗能夠打到這一步,其實功勞最大的并不是我,是我們大王,是我們的每一名将士,是我們的燕齊友軍,還有你們共同努力的結果,與我真的關系不大,我才是真正托了你們的福。”
“千萬不要以爲我是在假惺惺的謙虛客套,我說的是實話,齊地之戰能夠打到這個地步,假如沒有我們漢軍将士抛頭顱灑熱血,把腦袋拴在绔帶上浴血奮戰,我們絕對做不到這點。”
“齊地之戰,假如沒有我們大王的高瞻遠矚,及時給我們派來足夠的援軍,假如沒有燕齊友軍的全力幫助,假如沒有朱雞石将軍、郦商将軍和馮仲将軍你們的忍讓犧牲,對我的鼎力支持,假如沒有郦大夫和兩位商山前輩的深謀遠慮,大公無私,沒有衆位将軍的英勇作戰,統兵得力,我們也絕對不會這麽快就取得這麽大的勝利。”
由衷的感歎到這裏,周叔又想起一事,忙又微笑着補充道:“差點忘了,這次齊地大戰,叔孫先生你也是功勳卓著,倘若不是你出使臨淄勸得齊王田假舉國歸降,幫着我們在汛期渡過濟水,我們也絕不可能會有這麽輝煌的勝利。請先生放心,你的大功,我一定會向大王如實禀報,請大王重重嘉獎于你。”
“别!大将軍千萬别!”叔孫先生趕緊擺手,神情慌張的說道:“大将軍你如果真要獎勵下官,隻請你以後千萬不要讓下官出使敵營,下官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在臨淄遇到的情況,下官是說什麽都不願意再經曆第二次了!”
叔孫先生的慌張模樣讓漢軍衆文武哄堂大笑,周叔也笑出了聲音,點頭說道:“好,叔孫先生,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以後絕對不會再逼着你冒險出使敵營了。”
其實說的也是真心話的叔孫先生一聽大喜,趕緊向周叔千恩萬謝,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漢軍文吏突然快步來到了周叔的面前,捧上一顆首級說道:“啓禀大将軍,剛發現的重要情況,我們大王的堂兄、西楚賊軍大将項聲,喬裝成了西楚賊軍的普通士卒後,被我們的将士在追擊路上斬殺,經甄别已經确認就是項聲,首級在此,請大将軍過目。”
仔細看了那首級模樣,确認是曾經與自己并肩作戰過的項聲本人後,周叔臉上頓時露出了黯然神色,旁邊的朱雞石、郦商和傅寬等少帥軍老人也是神情落寞,嚴格來說算是項聲同鄉的馮仲,還親手接過了項聲的首級,流着眼淚說道:“項聲兄弟,真沒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新見面。其實,你們項家兄弟裏,大部分人都罪不至死啊。”
“我們大王知道這個情況,恐怕又要落淚了。”周叔歎息了一聲,然後問道:“他的身體還能不能找到?”
“回禀大将軍,應該能吧。”來報告的漢軍文吏忙回答道:“幫我們甄别項聲将軍首級的俘虜,知道他大概陣亡的位置,如果一定要找的話,應該有希望找得回來。”
“那就去找回來。”周叔吩咐道:“找到以後,和首級一起用棺木收殓,然後派人給楚濟賊軍那邊送過去,讓楚濟賊軍把項聲将軍的遺骸送回我們大王的家鄉安葬。”
漢軍文吏趕緊答應,旁邊的商山老頭周術卻是心中一動,忙說道:“大将軍,如果能把項聲将軍的屍骸找回來,讓老朽把他的棺木送去博陽吧。”
“這種小事,何必辛苦前輩你親自前往?”周叔很奇怪的問道:“再說了,這麽做還相當危險,萬一楚濟賊軍那邊紅了眼睛,說不定就會對前輩你下毒手。”
“大将軍放心,就老朽所知,楚濟賊軍的主帥項莊不是什麽不講道理的人,老朽好心把他堂弟的屍骸送回去,他肯定不會恩将仇報,把老朽當場斬殺。”周術回答道:“老朽想親自把項聲将軍的棺木送去,是有幾句話,想借着這個機會當面和項家子弟說一說。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能夠幫助我們大王解決一個他無法避免的大難題。”
靠着漢軍将士和西楚軍俘虜的共同努力,第二天的時候,穿着士卒服裝的項聲無頭遺體還真被找了回來,與他的首級一起裝殓入棺,還了他一具全屍,然後雖然周叔等人一再勸阻,商山老頭周術還是堅持領着一隊随從,親自護送項聲的棺木南下博陽,送還給已經确認逃到了這裏的項莊。
因爲送來了項聲棺木的緣故,周術當然很快就獲得了項莊和項悍等人的親自接見,不過在開棺看到項聲的屍體後,項莊、項冠、項悍和項它四個項家子弟除了放聲大哭之外,脾氣比較沖動的項悍又拔劍在手,仰面向天号哭狂吼,“阿弟,你慢些走!阿兄我對天發誓,一定會親手斬下項康逆賊的首級,爲你報仇雪恨!”
“這位項将軍,你的話老朽就聽不明白了。”周術開口,滿臉奇怪的說道:“是我們大王殺了你的堂弟項聲将軍嗎?你爲什麽要這筆帳算在我們大王頭上,對天發誓要找我們大王報仇算帳?”
聽到這話,情緒極度激動的項聲當然是馬上怒視周術,握着寶劍的右手手背上還青筋暴跳,随時都有可能在盛怒之下動手殺人,旁邊的項莊看出不對,忙喝阻道:“項悍阿弟,冷靜!是這位裏先生把我們阿弟的棺木送回來的,我們不能恩将仇報!”
“左司馬,沒關系,老朽很清楚你們現在的心情,不會放在心上的。”周術擺手,又近乎挑釁的接着說道:“不過老朽必須得糾正一點,不是我們大王殺了你們的堂弟項聲将軍,你們想算帳報仇别找錯了人。”
“少在這裏花言巧語!”項悍怒吼出聲,咆哮道:“就算不是他項康逆賊親手殺的,也是他的幫兇走狗殺的我們阿弟,我們這筆帳當然得算在項康逆賊的頭上!”
“錯!大錯特錯!”周術大聲說道:“項悍将軍,項莊左司馬,還有這兩位項将軍,真正殺了項聲将軍的人,既不是我們漢王,更不是我們漢軍将士,是另有其人!你們如果真的想要報仇雪恨,就一定得找對了人才行,千萬别把帳硬算到我們漢王頭上!”
“老匹夫!”
項悍也是氣急,不顧後果上前一步就要一劍斬了周術,幸虧項莊眼明手快,及時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然後回頭沖周術喝道:“裏先生,你走吧,送還我們阿弟遺體的事,我謝了,有機會一定加倍回報,但是現在我不想和你再說什麽,你馬上走!”
“左司馬,不用急。”周術不肯動彈,還昂起了頭,平靜說道:“你趕老朽走人,隻是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你如果堅持不想知道究竟是誰殺害了項聲将軍,你的心裏隻會痛苦一輩子,你們項家子弟的心裏,也隻會被良心譴責一輩子。”
“你究竟想說什麽?”項莊死死按住項悍奇怪問道。
“老夫隻是想向左司馬你明白指出,究竟是誰殺害項聲将軍,還有之前戰死在水戰場的項睢将軍。”周術冷冷說道:“怎麽?左司馬,還有三位項将軍,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們還沒有勇氣問一問老夫,究竟是誰殺了項聲和項睢将軍麽?”
“那你說是誰?”項莊終于開口問了這個問題,又趕緊補充道:“不過裏先生,别怪晚輩沒有警告你,你如果胡攀扯亂牽連,硬是責任推卸到我們阿兄西楚王身上,或者其他的西楚文武身上,别怪晚輩不遵守兩國相争不斬來使的規矩。”
“左司馬放心,老朽絕對不會胡攀扯亂牽連,也絕對不會把責任推到西楚王或者其他人的身上。”周術冷笑,說道:“真正殺害項聲和項睢将軍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們項家子弟自己!”
“什麽?”項莊楞住,暴怒中的項悍也吃驚得停止了叫喊,另一邊的項冠則是接替項悍發怒,大吼道:“老匹夫,你說什麽?是我們害了項聲和項睢兩個兄弟?”
“不錯,就是你們。”周術平靜說道:“假如你們能夠勇敢一些,有擔當一些,項聲和項睢兩位将軍就絕對不會死,你們項家子弟和我們大王,也絕對不會走到今天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
“你到底什麽意思?”項莊越聽越是糊塗,問道:“我們如何不夠勇敢,又如何不夠有擔當了?”
“左司馬。”周術稍微放緩了一點聲音,說道:“你們如果真的有勇氣和有擔當,那你們爲什麽不自己查一查當年函谷關那件事的真相?以你們在西楚軍隊伍裏的權勢,想要自己查出函谷關那件事的真相,難道很難嗎?”
項莊呆住,項悍、項冠和項它也吃驚的盯緊了周術,周術則又說道:“左司馬,三位項将軍,我們大王與你們項家子弟之所以骨肉相殘,全是因爲函谷關那件事引起,你們如果有勇氣有擔當,其實早就可以秘密調查函谷關那件事的事實真相,弄清楚究竟是誰對誰錯,究竟是誰執意要颠倒黑白,逼着我們大王和你們項家子弟刀兵相見,兄弟阋牆。”
“但你們卻沒有勇氣去這麽做。”周術又接着說道:“因爲你們心裏清楚,如果你們查出函谷關那件事的真相,你們就必須在西楚王和漢王之間做出選擇,你們一直都在害怕做出這個選擇,所以你們才不敢去知道這個真相。你們兄弟項聲将軍和項睢将軍,也是因爲你們沒有這個勇氣而死,所以真正害了你們兄弟的,不是别人,甚至不是函谷關那件事的罪魁禍首劉季,而是你們項家兄弟自己!”
項莊和項冠等四人徹底沉默,周術則又說道:“四位項将軍,逃避不是辦法,如果你們不想一錯再錯下去,就勇敢一些,自己去查一查函谷關那件事,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真相,然後你們的心裏就不會這麽痛苦了,也不用時時刻刻遭受良心的折磨了。四位項将軍,你們自己說,老朽的話對不對?”
項莊等人更是沉默,然後也是湊巧,恰好就在這個時候,收到消息的劉老三也領着韓信來到了現場,還早早就放聲大哭,捶胸頓足的哭喊道:“項聲兄弟,你怎麽就如此狠心,扔下我們獨自去了?你放心,愚兄劉季我一定會替你報仇,一定會親手斬下項康那個逆賊的首級,讓所有漢賊都給你陪葬!”
懶得理會惺惺作态的劉老三,周術向項莊等人拱了拱手,說道:“左司馬,老朽言盡于此,如果沒有其他吩咐的話,老朽就告辭回去複命了,希望下次再見面的時候,你們不要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言罷,周術轉身就往回走,留下項莊等四人在原地神情複雜,心頭起伏,還有劉老三問東問西,拐彎抹角的打聽周術剛才都胡說八道些什麽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