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二年秋季,中原一帶邪門的秋雨下下停停,時大時小,竟然從七月初下到了八月底都不見收歇,天空陰沉少見陽光,夜裏更是不見半點星月,惡劣的天氣誰都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
連綿的秋雨幫了楚軍殘部的大忙,給幾乎徹底崩潰的楚軍主力殘部争取到了喘息時間,卻坑苦了本來已經勝券在握的秦軍章邯所部主力——原本章邯是打算乘着項梁兵敗身死的機會進兵彭城,把殘餘的楚隊徹底斬草除根,卻萬萬沒想到秋雨竟然會下一個沒完沒了,道路泥濘運糧艱難,彭城又距離黃河航道太遠,光靠陸路運糧絕無可能長時間保證前線糧草不缺,章邯也就隻能傻着眼睛天天看着秋雨發愁,祈求神靈保佑,盡快結束這漫長得幾乎誇張的連綿秋雨。
還有讓章邯發愁的事,斬殺了項梁後,章邯本該算是給了秦二世胡亥一個交代,秦軍将士也應該獲得犒賞獎勵,可項康那個殺千刀的卻火中取栗,硬是從秦軍的包圍中奪走了項梁的遺體,還順手救走了一萬多被迫放下武器的楚軍戰俘,殺出重圍逃出生天,消息傳到鹹陽,秦二世胡亥暴跳如雷,不但沒給參戰的秦軍将士任何獎勵,還下诏把章邯臭罵了一頓,逼着章邯盡快攻滅關外賊寇将功贖罪,否則絕對不會輕饒了章邯!
一邊是煩人的秋雨,一邊是秦二世放出了狠話,進退兩難,又等了一段時間不見秋雨有半點收歇的迹象,相反還再次等來了胡亥再次催促自己盡快出兵讨賊的诏書,别無選擇之下,章邯也隻好派遣自己的心腹司馬欣帶着表章返回鹹陽,當面向胡亥陳述秦軍目前面臨的困難,請求胡亥多給自己寬限一點時間,等自己先滅了楚軍殘部再北上去收拾其他的反秦義軍。
八月二十九這天下午,親自去鹹陽遞交表章的司馬欣匆匆回到濮陽大營,章邯聞報大喜,趕緊在第一時間召見了司馬欣,當面向他了解去鹹陽拜見胡亥的具體情況。然而讓章邯措手不及的是,進得中軍大帳後,司馬欣竟然連身上的蓑衣都來不及脫,馬上就放聲大哭道“上将軍,大事不好了,左丞相(李斯)他被皇帝在鹹陽給腰斬了!”
“什麽?!”章邯這一驚非同小可,脫口問道“皇帝爲什麽要殺左丞相?什麽罪名?”
“謀反!”
司馬欣帶着哭腔的回答讓章邯勃然大怒,一拍案幾跳起來大聲吼道“放屁!左丞相在大秦位高權重,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怎麽可能謀反?他如果謀反,他的大公子李由李郡尊以身殉國,這又怎麽解釋?”
“不知道啊。”司馬欣哀嚎道“但是廷尉的人說,左丞相千真萬确在承認謀反的口供上畫了押,所以皇帝才殺了他。還有,右丞相馮去疾,将軍馮劫,也因爲和左丞相一起反對皇帝繼續修阿房宮,被逼得一起服毒自殺了!”
章邯徹底呆住,半晌才無力的癱坐回了原位上,哀歎道“内憂外患啊,關外群賊鬧得這麽兇,鹹陽又發生這麽大的變動,今後這大秦江山,恐怕更是要風雨飄搖了。”
章邯也不得不哀歎,因爲李斯不但是章邯的上司,還是章邯在鹹陽朝廷裏的靠山和堅定支持者,章邯屢屢慘敗于項梁之手,秦二世胡亥還照樣把關外秦軍全部交給章邯統領指揮,靠的就是李斯在胡亥面前的極力勸說和開脫,現在關外的戰事隻是稍有起色,李斯卻又突然死得不明不白,章邯今後的道路該有多麽難走,自然是可想而知。
再接着,還是在司馬欣的仔細介紹下,章邯這才知道了鹹陽目前的大概情況,知道胡亥深居簡出,差不多每天都在皇宮裏花天酒地,朝廷大權幾乎全部落入接替李斯出任丞相的趙高之手,文武百官也對趙高屈意逢迎,不敢有半點違拗。了解了這一情況後,章邯忙又問道“那趙高對我們是什麽态度?你把表章遞交給了皇帝沒有?”
“從表面上看,趙高對我們的态度還算不錯,對上将軍你多有問候,也表示體諒上将軍你的苦衷。”司馬欣如實答道“不過趙高卻攔住了下官,讓下官不要把表章遞交給皇帝,說是皇帝憂心關外軍事,如果看到上将軍你的這道表章,隻怕會龍顔大怒,對上将軍你極其不利。我覺得他的話還算有點道理,又知道了兩位丞相和馮劫的事,就沒敢冒險遞交表章。”
“做得很對。”章邯贊許的點頭,說道“兩位丞相和馮劫将軍一起身死,朝廷上的情況肯定無比複雜,這個時候再遞交這道肯定會讓皇帝不高興的表章,我們肯定會有危險,趙高勸你不要遞交表章,也算是他的一片善意。”
“恐怕是他希望利用我們平定關外叛亂,否則他肯定不會這麽好說話。”司馬欣在心裏嘀咕了一句,然後又說道“不過趙高又讓下官給上将軍你帶一道口信,要上将軍千萬不要長時間按兵不動,最好是趕快動起來,打幾場勝仗讨皇帝的歡心,不然的話,皇帝一旦過問此事,就是他趙高也不好在皇帝面前袒護我們。”
章邯沉默,盤算了很長時間才說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仔細考慮一下,然後我們再具體商量。”
風塵仆仆的司馬欣答應,告辭下去休息,章邯卻是獨自枯坐,絞盡腦汁的盤算是否應該聽取趙高的規勸,然後很自然的,爲了自保,也爲了讨好新掌權的趙高給自己找到一座新靠山,章邯還是拿定了主意,決定還是盡量滿足趙高的要求,而做出了這個決定後,章邯又坐到了地圖沙盤的面前,對着标注了反秦義軍所在位置的地圖沙盤苦苦思索,盤算如何在運糧困難的情況找到一個合适的倒黴鬼開刀,盡快打些勝仗鞏固自己的位置……
次日上午,初步拿定了主意的章邯召集司馬欣、董翳和幾個親信将領,向他們宣布了自己的決定,打算立即渡過黃河,向定都在信都的趙隊發起進攻,與王離率領的長城兵團聯手,盡快滅掉趙軍主力給大秦朝廷一個交代。
因爲不知道章邯的苦衷,幾個親信将領都對章邯的決定十分不解,都向章邯問道“上将軍,楚賊主力已遭重創,眼下正是一鼓作氣直搗彭城徹底鏟除楚賊殘部的天賜良機,我們爲什麽要舍易取難,先去讨伐元氣未傷的趙歇逆賊?給楚賊乘機東山再起的機會?”
“上将軍,你怎麽突然改主意了?”董翳問得更是直接,說道“我們這一個多月來屯兵濮陽,就是爲了等大雨一停,馬上就南下征讨楚賊,爲我們陣亡的大秦将士報仇雪恨,這麽長時間都等了,爲什麽不能再等一等?說不定過得一兩天,天氣就會放晴了啊?”
都是自己的心腹,章邯也沒客氣,先是讓司馬欣把鹹陽城裏發生的巨變大概介紹了,然後才說道“我也不想錯過這個徹底鏟除楚賊殘餘的機會,但特殊的情況放在這裏,我們如果繼續按兵不動,天氣又始終不見放晴,再耽擱下去,我們肯定沒辦法向朝廷交代,所以沒辦法,我們隻能是優先讨伐距離最近的趙歇逆賊,打一些勝仗給朝廷一個交代,然後才能騰出手來對付楚賊。”
明白了章邯的苦衷,在場的章邯心腹當然都不再言語,惟有多次被項康欺負得眼淚汪汪的董翳餘恨難消,重重一拍案幾,恨恨歎道“唉!再想找項康小兒報仇,真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不要急,項康小兒雖然可恨,但是從我們的細作來看,他應該已經和他的堂兄項羽小兒生出了隔閡,所以才一直屯兵砀郡沒有返回彭城和楚賊殘部會師。”章邯安慰道“隻要這一情況持續下去,項康和項羽這兩個逆賊遲早會矛盾擴大,我們再想把他們各個擊破,也可以容易許多。”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聽到章邯的話,剛從鹹陽回來的司馬欣馬上就是一驚,忙問道“上将軍,項康小兒的賊軍還在砀郡?”
章邯點頭,又随口說道“前段時間稍微動了動,從睢陽撤到了栗砀一帶,不過到砀縣就再沒動彈,我們的細作暫時還沒有摸清楚他的真正目的。”
“那我們的主力大舉渡過黃河,項康小兒乘機出兵西進怎麽辦?”司馬欣擔心的說道“從砀縣到荥陽都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我們三川郡的主力也已經覆滅,倘若項康小兒抓住機會大舉西進,攻打我們的糧草囤積地敖倉,那我們北上讨伐趙歇逆賊,在糧草方面豈不是要出現危險?”
“放心,這一點我早有考慮。”章邯自信的回答道“李郡守殉國後,他的部下收攏殘部,重新聚集起了上萬軍隊,此刻已經退守到了荥陽,我還會再派司馬盡率軍三萬去增援敖倉,敖倉那裏三面環山,易守難攻,有司馬盡和李郡守的殘部守衛,足以和項康小兒長期對峙,項康小兒長途奔襲又糧草難濟,隻要我們隻守不戰,項康小兒就絕無任何希望攻取敖倉,切斷我們的糧道。”
見章邯安排得周密,司馬欣這才松了口氣,而再接着,司馬欣又突然靈機一動,忙又說道“上将軍,可還記得臨濟之戰了?當時我們明明有把握迅速攻破臨濟,擒殺魏咎逆賊,但是爲了殲滅周市逆賊統領的魏賊主力,上将軍你故意對臨濟圍而不打,不但成功誘來了魏賊主力,還誘來了田儋率領的齊賊主力,一舉将之大敗。既然如此,我們何不故技重施,設法将楚賊主力誘到趙地戰場,以逸待勞把他們也順勢殲滅?”
“那有那麽容易?”章邯苦笑說道“楚賊主力已經元氣大傷,現在自保都還嫌不足,怎麽可能有膽量長途跋涉,北上到趙地增援趙歇逆賊?”
“恐怕未必。”司馬欣冷冷一笑,說道“就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接替項梁統率楚賊主力的是他的長侄項羽,這個匹夫雖然骁勇異常,可是脾氣卻非常暴躁,遠不及項康小兒那麽奸詐陰險,北上增援趙賊又可以和趙賊聯手而戰,正是他爲項梁報仇的難得機會。假如我們能夠用計激怒于他,說不定這個匹夫就真的會乖乖帶着楚賊殘部北上送死。”
聽司馬欣說得有理,着急盡快多打勝仗的章邯難免有些心動,忙問道“那如何才能激怒于他?”
司馬欣盤算,片刻後才說道“這樣如何?我們修書一封,派人送往彭城交給項羽匹夫,假意勸說項羽匹夫率軍投降,書信上故意用詞傲慢,提及項梁陣亡一事,并且嘲笑項羽匹夫無能,對他恩重如山的叔父項梁被我軍斬殺,他都沒有本事反抗,還要靠他的堂弟項康救回項梁的遺體,用兵之能還不及他堂弟項康的一成。”
說到這,司馬欣頓了一頓,又說道“我敢斷定,項羽匹夫見到這道書信後,必然會暴跳如雷,發誓報仇,再加上我軍北上征讨趙賊,趙賊肯定會派遣使者向各路賊軍求援,項羽小兒就很可能會立即提兵北上,自己趕來趙地送死。”
仔細盤算了一下,發現司馬欣的激将計應該有些希望,即便不成,損失的也不過隻是一個使者,根本無關痛癢,章邯便很快點頭,說道“值得一試,就這麽辦。”
“上将軍,那幹脆給項康小兒也寫一道這樣的書信。”董翳迫不及待的提議道“在信上把項康小兒罵一個狗血淋頭,也引他主動北上送死!”
章邯和司馬欣一起笑了,笑容還都頗爲苦澀,然後章邯才說道“董将軍,這樣的激将計或許對項羽匹夫有用,可是用在項康小兒那個奸賊身上麽,想收到效果那是想都别想。這個奸賊,臉皮恐怕比我們大秦修的長城城牆還厚。”
“還是長城拐角的城牆。”司馬欣補充了一句。
拿定了主意之後,秦軍主力當天就着手準備北上征讨以趙歇和張耳爲首的趙隊,并在第二天就渡過了黃河北上,向趙軍控制的安陽發起進攻,同時被趙軍擋在滏口陉的秦軍長城兵團收到消息後,也在王離的率領下加強了進攻,準備與章邯的主力會師于邯鄲郡境内。而與此同時,此前曾經讓楚軍主力都不敢輕舉妄動的章邯部将司馬盡,也帶着三萬秦軍從濮陽迅速行進,趕往敖倉增援,防範比泥鳅還滑、比毒蛇更加陰險的項康突出奇兵,乘虛奔襲囤積了無數糧草的敖倉重地。
被司馬欣料中,秦軍主力才剛渡過黃河,壓力陡然倍增的趙歇和張耳爲了保住地盤和活命,馬上就派出了大量使者,四處聯系各路反秦義師,以唇亡齒寒之理懇求各支反秦義師增援趙國,也果然不顧楚軍新遭大敗,同樣向楚軍請求了援助……
因爲秦軍動手比較早和距離較近的緣故,章邯的所謂勸降使者當然更早一步趕到了彭城,向控制楚軍主力的項羽遞交了書信,看完了章邯名爲招降實爲挑釁的書信後,項羽當然是暴跳如雷,氣得胸膛幾乎爆炸,如果不是範老頭和曹咎等人死死攔着,簡直都要把秦軍的招降使者當場車裂處死。
“前将軍,這不過是章邯匹夫的激将計,故意挑釁,想引誘我們主動北上決戰,爲他赢得以逸待勞的先機,我們萬萬不可上當,重蹈了田儋和周市等人的覆轍。”
範老頭和曹咎等人苦口婆心的規勸隻是暫時收到效果,一段時間後,當趙國的求援使者趕到了彭城遞交了國書時,着急雪恥和奪位的項羽還是迫不及待,當場就要決定親自率領楚軍主力北上,趕往趙地增援趙歇。範老頭和曹咎等人無奈,隻能是改口勸道“前将軍,要不征求一下右将軍的意見如何?等和他一起拿定了主意,然後我們再北上增援趙國不遲。”
考慮到項康手裏的軍隊也十分重要,項羽便也難得按捺住了性子,派人趕往砀縣和項康聯系,征求項康的意見。然而項康派人送來的答複卻讓範老頭等人頗爲意外,項康竟然直接指出道“唇亡齒寒,趙歇若滅,章邯匹夫的下一個動手目标很可能就是我們,我們如果不在趙歇危難時出手相救,到了我們遇到危險時,還有誰會來救我們?”
也還好,項康在書信上又補充了一句,“但我們也不能直接奔赴趙地救援,以免勢單力薄,陷入苦戰,必須是先摸清楚了趙地戰場的情況,确認齊燕等國出兵援趙,然後才能放心出兵,與諸侯聯手破秦。屆時兄長直赴趙地,我去斷暴秦糧道,大事可濟。”
項康的規勸同樣隻是讓項羽暫時冷靜了一段時間,又過了一些日子,在确認了齊燕等國都決定出兵增援趙歇後,項羽還是力排衆議,敲定了親自率軍增援趙國的計劃,同時去書項康,要求項康向西進兵三川,乘虛攻打秦軍在關外的最大糧倉敖倉。
“誰說我要去攻打敖倉了?”項康把項羽的書信往案幾上一扔,挖着鼻孔說道“章邯匹夫早就派司馬盡率領三萬軍隊回援敖倉,目的就是爲了防範我突然奔襲敖倉,從砀縣到陳留的糧倉幾乎都是空的,大梁又被黃河水泡得稀巴爛,城裏同樣沒有多少糧食,我帶着三萬多軍隊長途奔襲暴秦軍隊重兵守衛的敖倉,不是送死是什麽?”
“但是右将軍,你已經答應過去斷暴秦軍隊的糧道,如果言而無信,不但對前将軍沒辦法交代,對全天下的反秦義師都沒有辦法交代啊?”陳平擔心的提醒道。
“我隻是說不去冒險打敖倉,沒說不去斷暴秦的糧道。”項康露齒一笑,說道“切斷暴秦軍隊的糧道,也未必需要一定得拿下敖倉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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