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才到下相上任的縣令叫周曾,周朝遺民,秦昭王時秦軍滅周,當時身爲周朝官吏的周曾周縣令祖先跟随周赧王降秦,受封職位成爲秦國小吏,長輩又在秦滅六國的戰争中立了點小功,雖然一直沒有什麽特别發達,卻也蔭萌周曾跻身學室,直接入仕爲吏。
出身本來就不錯,周曾自己本人也小有才幹,先後在縣吏和縣丞位置上雖沒有什麽特别突出的政績,卻也還算大概過得去,又始終沒有出什麽大的差錯,所以仕途也十分順利,不到四十歲就積功當上了戶口在萬人以上的下相縣令,還官秩顯大夫,成爲在皇帝面前都挂了号的人物,前途相當光明。
仕途順利,前途遠大,當官混到周縣令這個地步,當然是想不春風得意都不行了,同時也是想不擺點架子也不行,除了縣丞、右左尉等縣中高級官員和極少數縣裏的大戶巨室外,尋常官吏、鄉下吏員和普通一點的鄉賢一般都很難見到周縣令,即便有事求見,也得到周縣令辦公的縣寺外排隊求見,能不能見到周縣令,還得看事情的大小重要性和周縣令的心情好壞與否。
隻有十月初一這天例外,因爲秦朝用的曆法叫做颛顼曆,是以建亥孟冬之月、也就是陰曆十月初一這天爲歲首,是大秦法律規定的大年初一。雖然秦朝尊崇儉樸,過年沒有後世那麽熱鬧隆重,但大年初一畢竟是大年初一,按照法律這一天得以放假休息的周縣令還是放寬了一些限制,允許普通官吏和尋常大戶人家到自己家裏拜見道賀,說一聲正旦安好,共慶新年。
周縣令的家裏也因此賓客盈門,人滿爲患,大大小小的官吏帶着或多或少的禮物不斷前來拜見,周縣令窮于應對,可又不得不一一接見,客套噓問,從早上開始一直到下午,都始終沒有什麽休息的時間,還是在快到下午申時,眼看快要吃晚飯的時候,自知沒有資格陪同周縣令共進晚餐的賓客才知情識趣的主動散去,讓周縣令緩了口氣,稍做休息。
仍然還有例外,快到飯點時,有資格陪同周縣令共用晚飯的縣丞和右、左尉三個縣中大員又一起攜帶禮物,聯袂來到了周縣令的門前求見,準備與周縣令更進一步聯絡感情。而周縣令再擺架子也不能過于怠慢這三個縣裏的二三四号人物,隻能是親自出門與他們互相見禮,客客氣氣的把他們請進自家大廳就坐。
縣丞和兩個縣尉也明顯是剛擺脫了如潮賓客,三人臉上都帶着疲憊,落座後說話都不是很有精神,同樣疲憊不堪的周縣令也體諒他們的苦衷,沒有客套幾句就邀請他們與自共進晚飯,然而不等縣丞和兩個縣尉假惺惺的客氣,門外卻突然有下人來報,奏道:“禀縣尊,侍嶺亭亭長馮仲求見,說是來向縣尊拜賀新年,請縣尊開恩召見。”
“侍嶺亭亭長馮仲?”周縣令的眉頭一皺,既十分不滿馮仲前來拜年的時間,又馬上想起了縣中主吏向自己報告的一些關于侍嶺亭的情況——報告中,馮仲的兩次過錯失職可是極不讓周縣令滿意。
“這個叫馮仲的亭長,拜賀新年怎麽現在才來?”縣丞也皺眉說道:“侍嶺亭距離縣城才多遠點距離?怎麽這個時辰才來?”
“縣尊如果累了,就叫他回去吧。”下相縣的右尉很有眼色,看出周縣令已經很累,不想再接見無關重要的小人物。
隻有和馮仲見過幾面的左尉沒說話,但也在心裏悄悄罵了馮仲不長眼色,來拜年也不會看時間。而周縣令揉了揉早已酸漲不堪的太陽穴,馬上就拿定了主意,向下人吩咐道:“去告訴那個馮仲,就說本官累了,叫他改天再來吧。”
下人領命而去,周縣令也這才與縣丞等人繼續剛才的話題,很是客氣的邀請縣丞和兩個縣尉陪同自己共進晚餐,縣丞和兩個縣尉假惺惺的推辭,然後又招架不住周縣令的一再邀請,隻能是恭敬不如從命。可事有蹊跷,就在周縣令家裏的仆人開始上酒上菜的時候,之前那個下人又回到了周縣令的面前,點頭哈腰的說道:“縣尊,那個馮仲他不肯走,他還說,他是故意挑這個時辰來拜見你的。”
“他故意挑這個時辰來拜見本官?”周縣令一楞,然後難免有些好奇,追問道:“他爲什麽故意挑這個時辰來拜見本官?”
“因爲他想向縣尊你進獻一道楚宮美食,請縣尊你品嘗。”收了馮仲好處的下人恭敬說道:“小人還看到,那個叫馮仲的亭長,還把他的妻子也帶來了,帶着已經準備好的菜肴,準備當着縣尊的面給你烹制,請縣尊你務必品嘗。”
前文說過,周縣令有個愛好就是喜歡品嘗美食,這個愛好連遠在鄉裏的馮仲都曾經聽說過,當然就更别說與周縣令朝夕相處的縣丞和兩個縣尉了。所以聽了下人的禀報過後,縣丞和兩個縣尉也都沒有急着發難抱怨馮仲的不長眼,還都把目光轉向了周縣令,而周縣令也确實在這方面頗有愛好,稍一盤算就吩咐道:“好吧,帶他進來,本官倒要看一看,他給本官帶來了什麽樣的楚宮美食。”
收了好處的下人歡天喜地答應,趕緊出門去引領馮仲夫妻來見,周縣令則轉向了縣丞和兩個縣尉,笑道:“想不到小小一個侍嶺亭,竟然也藏龍卧虎,居然敢号稱會烹制楚宮美食。本官好奇,倒想看看是什麽樣的楚宮美食。”
“搞不好是大言驚人,要讓縣尊你空歡喜一場。”縣右尉嚴重表示懷疑,又說道:“不過縣尊放心,那個馮仲如果敢拿什麽虛而不實的東西戲耍你,下吏會替你好好收拾他。”
周縣令笑而不語,心說用不着你收拾,我早就想把他換掉了。
不一刻,曾經被項康和項家兄弟吓得連覺都睡不安穩的馮仲夫妻被引上了堂來,一見面就向周縣令下拜行禮,戰戰兢兢的說道:“侍嶺亭亭長馮仲,攜妻子拜見縣尊,縣尊正旦安好。”
“不必客氣了。”周縣令揮了揮手,吩咐道:“還不見過縣丞和兩位縣尉?”
“啊!”馮仲的反應讓周縣令和縣丞等人有些傻眼,竟然驚叫出聲,還脫口說道:“怎麽縣丞和兩位縣尉都在?這下糟了!”
“什麽糟了?”周縣令詫異的問,縣丞和兩個縣尉更是臉色不善,極是不滿馮仲的口無遮攔。
“小的該死!”馮仲趕緊給自己賞了一記耳光,然後才哭喪着臉說道:“縣尊恕罪,縣丞和兩位縣尉恕罪,小人不知道你們都在這裏,隻準備了兩份楚宮美食,這下子恐怕不夠你們分了。”
“什麽?”周縣令又是一楞,驚奇說道:“你的意思說,你擔心你帶來的楚宮美食隻有兩份,不夠我們吃?”
知道自己說話有些不妥,可話已出口,馮仲也隻好是老實點頭,坦然承認自己确實是這麽擔心。結果這麽一來,不但本來就有些好吃的周縣令興趣更增,縣丞和兩個縣尉也好奇心大生,都說道:“馮仲,你帶來的楚宮美食就這麽好吃?擔心我們不夠吃?”
“這個……。”馮仲有些爲難,遲疑着說道:“不敢欺瞞各位上吏,小吏真的覺得我帶來的楚國美食美味無比,至少小人以前就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而且小人這幾天在家裏試做的時候,也怎麽都覺得一份不夠吃,怎麽都吃不夠。”
“有這樣好吃?”周縣令更是感興趣,吩咐道:“那快拿出來,讓本官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美食。”
馮仲答應,趕緊解下老婆背上的包裹,取出了已經初步加工成形的叫花雞,然而很可惜,看到馮仲拿出來隻是兩隻已經去毛的整雞後,周縣令馬上就大失所望,縣丞和兩個縣尉更是直接呵斥出聲,道:“這不就是雞麽?有什麽可稀奇的?還以爲是什麽龍肝鳳髓。”
“回禀各位大人,這雞确實是很普通的雞,可它的烹制之法,來曆可不簡單。”馮仲趕緊說道:“這道美食和我們秦國的宣太後有關,是我們秦國的宣太後在嫁到秦國前,在楚國的宮廷裏親手做了,用來報答母國的養育之恩,楚王嘗了覺得美味非凡,就親自給這道菜取名叫芈月雞,讓楚國的禦廚仿做,專供楚國的王宮大臣所用。”
硬把一道菜和名人拉在一起的手段在現代社會屢見不鮮,然而在秦朝時卻是項康的獨門首創,所以聽了馮仲的話後,周縣令和縣丞等人難免興趣又起,都問道:“有這樣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是小人治下的一個楚國舊民告訴小人的。”馮仲也不隐瞞,說道:“他是楚國的名門之後,小時候曾經嘗到過這道美味佳肴,還知道如何烹制,傳給了小人夫妻,小人夫妻嘗了以後覺得美味無比,就帶來獻給縣尊了。”
言罷,還算有點急智的馮仲又趕緊向縣丞和兩個縣尉拱手,說道:“當然,小人還準備明後天帶去獻給縣丞大人和兩位縣尉大人,隻是沒想到今天就恰好在這裏遇到你們。”
聽了馮仲的話覺得心裏舒服,縣丞便點了點頭,說道:“好吧,就叫你的妻子當面做給我們看看,看看是不是象你形容的一樣,美味無比,兩隻雞都不夠我們四個人吃。”
馮仲答應,又求得周縣令答應,讓人拿來砧闆、菜刀和木盆等物,讓自己已經吓得手都在發抖的老婆當衆加工叫花雞。結果也很别說,因爲工藝并不複雜的緣故,馮仲的老婆再是慌亂也做得絲毫無差,甚至就連調黃泥用的水都沒忘了用項康當初随手用的米酒。而從沒見過這種烹調手法的周縣令和縣丞等人也是興緻勃勃,不但從頭看到了尾,還叫人搬來了一個大火盆,讓馮仲的老婆在堂前當衆烤制叫花雞,好奇得連已經放在了面前的酒肉都沒怎麽下筷。
嚴格來說,封泥烤制的叫花雞在烹調手法其實并不見得有多先進和高明,然而這個時代卻又偏偏處在青銅時代的尾巴上,烹調技術仍然是以最爲原始的白水煮和炭火烤爲主,連油煎、氣蒸和鐵鍋炒制等烹調手法都還沒有發明。所以當保存了原汁原味并且香氣四溢的叫花雞放到了面前後,即便是還沒有來得及品嘗,光是那非同尋常的誘人香味,就已經讓早就吃膩了煮肉和烤肉的周縣令和縣丞等人口水橫流,失聲驚呼,“好香啊!”
光是聞香就已如此,撕肉蘸醬而食之後,周縣令、縣丞和兩個縣尉當然更是動手如飛,手忙腳亂的隻顧着往嘴裏塞雞肉飛快咀嚼,狼吞虎咽得如同四個餓死鬼投胎。然後也正如馮仲所料,兩隻雞也果然不夠四個人分,啃着雞骨的殘肉,兩個縣尉指着馮仲搶先開口,喝道:“馮仲,你不是說還準備做給我們吃嗎?什麽時候去我家做?多帶幾隻,讓我家裏人也嘗一嘗!”
縣丞比較儒雅,用絲巾擦着嘴說道:“馮亭長,如果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叫你的妻子把這芈月雞的烹饪之法,教給我的妻子?”
“縣丞大人放心,兩位縣尉大人放心,小人一定盡快到你們的家裏拜訪。”馮仲笑得臉上都在放光,點頭哈腰的說道:“到時候小人一定多帶一些,也會叫小人的妻子把烹饪之法一并呈獻。”
點頭哈腰的說着,馮仲的眼角餘光當然沒忘了觀察對自己來說最爲重要的周縣令,結果讓馮仲松了口氣的是,慢條斯理的用絲巾擦完了嘴之後,周縣令果然沖自己滿意的點了點頭,贊道:“果然美味非凡,馮亭長,讓你費心了。”
“多謝縣尊。”馮仲趕緊道謝,又小心翼翼的說道:“縣尊,小人還得向你請罪,去年小人無能,辦砸了兩件公事,請縣尊大人開恩,饒過小人這次。”
“去年你在公事上,确實有些欠缺。”吃人嘴軟,周縣令也臨時改了打算,順口說道:“不過總體來說,你辦差還是算得上勤勉,也用不着過于追究。以後在亭長任上多操點心,别再讓本官失望了。”
馮仲大喜,趕緊拉着老婆向周縣令千恩萬謝,周縣令卻是意猶未盡,又問道:“馮仲,教給你芈月雞那個人,還知道什麽樣的楚宮美食?”
“這個……。”馮仲猶豫,說道:“回禀縣尊,這得等小人回去問一問,小人糊塗,隻向他學了這道芈月雞,剩下的就沒多問。”
周縣令有些失望,然而轉念一想後,周縣令又好奇問道:“對了,還忘了問你,教你芈月雞的這個人,姓甚名誰?是那一個楚國的名門之後?”
馮仲毫不猶豫的把項康賣了,不但賣了項康的名字來曆,還賣了項康的祖上,結果知道項燕名字的周縣令聽了十分驚奇,說道:“舊楚國武信君項燕的後人?本官的治下,竟然還藏着這樣的名門之後?”
“縣尊,下官也聽說過這戶人家。”縣丞說道:“聽說他家在楚國世代爲将,因爲受封項縣而改姓爲項,舊楚國被我大秦王師攻破之後,舉家遷移到了下相定居。另外下官還記得,項家的兩個叔父都因爲結仇殺人被官府通緝,目前都還在逃。”
快意恩仇的遊俠風氣盛行,兩個殺人犯叔叔并沒有影響到項康在周縣令腦海中的形象,相反的,還讓周縣令對項康更加感到好奇,又向馮仲問道:“馮仲,那個項康公子的才華武藝如何?”
“回禀縣尊,那個項康公子好象是以學文爲主,武藝似乎不怎麽樣。”馮仲努力回憶着項康平時的表現,說道:“不過學問很好,年紀輕輕就滿腹才華,能說會道,舉止也絕對算得上儒雅有禮。”
“那改天如果有機會,你把他領來,讓本官和他見上一見。”周縣令随口吩咐道:“本官倒想親眼看一看,舊楚名将項燕的後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模樣,與尋常的黔首百姓,究竟有多大的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