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天空蔚藍,空氣格外的清新,隻是由于過高的濕度,讓人有些窒息的感覺,可突然晴朗的天氣又陰了下來,淅瀝瀝的小雨淋了下來,讓人深深的透出一口氣,感覺也是暢快之極。
幕蘭社院裏,專用的庭院裏,長長的亭廊下,甯志恒獨自坐在木椅上,眼前的雨水紛紛揚揚,不時被風飄灑在衣襟,卻沒有半點觀賞的心思。
剛剛過去不到一個月,國際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五月初,德國率先動手,對法國發動全面進攻,幾天後,意大利向英、法正式宣戰,歐洲的全面戰争開始打響。
從去年九月開始宣戰,到真正動手,雙方都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所有人都以爲這會是一場棋逢對手的惡戰,連綿戰事一起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在德國軍隊閃電式的進攻下,作爲老牌西方強國,法國軍隊的表現讓人大跌眼鏡。
在法國戰役中,号稱世界第一陸軍強國的法國,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所有人都失望之極,根本是不堪一擊,隻一個照面就被德國打趴下了,短短的四十多天,原本固若金湯的馬其諾要塞成了擺設,直至德國人兵臨巴黎城下,首都巴黎淪陷,就在兩天前,法國貝當政府正式向德國投降,歐洲戰事處于一邊倒的局面。
英國人獨木難支,爲保存實力,迅速從歐洲大陸退守本土,全力防禦德國的進攻,這頗富戲劇性的變化,驚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由于法國淪亡,英國危殆,徹底打破了歐洲各國之間原來力量對比的平衡,改變了整個格局,由原來德國、英法、蘇聯三足鼎立的态勢,變爲德國、蘇聯兩強對峙的格局。
國際形勢的重大變動,直接影響到中國的抗戰局勢,日本人借助德國的勝利,氣焰更是嚣張,企圖在英、法無暇東顧之機,進攻東南亞地區,可是因爲兵力匮乏,又怕中國軍隊借機反攻,所以日本大本營命令,要求派遣軍迅速解決中國問題,抗戰局勢日益緊張。
日本人爲此決定對英國進行強勢外交,一切都如菲利普斯所料,英國人做出了巨大讓步,上海公共租界的英軍受命撤離上海,同時,在日本人的逼迫之下,英國人終于下令,緬甸政府關閉中國唯一的運輸補給線,滇緬公路的緬甸部分線路。
好在之前由于甯志恒的情報及時,中國政府加大了緬甸公路的運輸量,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不分晝夜地搶運堆積在仰光港口的海量物資,将損失減低到了最小程度,不過這樣一來,中國政府唯一的輸血大動脈被切斷,局勢越來越惡化。
爲此兩位局座不得不下令上海情報科,盡最大努力運輸補給,以保證前線的物資需求,這一次就連黃賢正也下令催促,可見事态的緊迫,甯志恒也感覺身上的壓力倍增,心情更是焦慮。
就在甯志恒心緒萬千之時,木村真輝蹑輕了腳步走了過來,還沒有等他說話,甯志恒便轉頭看向了他。
木村真輝趕緊彙報道:“會長,高野君求見,他還帶來了一位朋友。”
甯志恒聞言精神一振,之前他讓高野隆之引薦伊藤哲平,可是過去了這麽長時間,一直沒有消息,他又不好太過催促,好在時間上很富裕,他并不急于一時。
直到今天,高野隆之終于把伊藤哲平帶來了,自己的計劃也可以開始進行了。
“請他們到書房,我馬上過去。”
“嗨依!”木村真輝領命而去。
甯志恒這才起身進入房間裏,拿起電話撥打了出去,很快電話接通,他開口說道:“竹下君,如果有時間,現在就來我這裏一趟。”
得到對方的肯定答複後,甯志恒放下了電話。
前廳之中,高野隆之和伊藤哲平正在大廳裏等候。
伊藤哲平四十出頭,中等身材,鬓角的頭發略微有些秃,額頭皺紋深刻,下巴上有着一些密密麻麻的胡渣,看上去比他實際的年齡略顯蒼老,倒是一雙眼睛頗有神采,手指關節粗大,一身簡潔的西裝,打扮的極爲樸素。
一個月前,他和他的助手谷村浩志一進入上海,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着手進行日本軍用票的改版雕刻工作。
高野隆之到正金銀行去尋找伊藤哲平,可是因爲工作保密的原因,所有的雕刻工作是全封閉式工作模式,輕易不得離開,伊藤哲平很少有外出的機會,所以直到今天,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伊藤哲平又多次請求,這才獲準有機會外出,和高野隆之見面叙談。
當高野隆之告訴伊藤哲平,上海藤原會社的會長藤原智仁要見他時,伊藤哲平也是非常驚訝。
他對藤原智仁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在國内的時候就聽他的老師神田玉山說過,在上海的時候,受到藤原家嫡系子弟藤原智仁的熱情款待,神田玉山高度贊揚藤原智仁,說此人雖然地位顯赫,身份尊貴,卻心懷若谷,平易近人,尤其是對藝術家有着極大的好感,是一位孟嘗君一般的人物。
聽到這位頂級權貴對自己頗爲欣賞,伊藤哲平心中當然是非常高興的,作爲一個平民藝術家,平時難有機會能夠結交這樣的人物,于是他馬上和高野隆之一同前來幕蘭社院,拜見藤原智仁。
伊藤哲平自從一進幕蘭社院,就是吓了一跳,在上海這裏寸土寸金的現代大都市裏,竟然有這麽一處規模宏大的建築。
一路走來,連綿的亭台樓閣,一色的青瓦白牆,屋脊上的龍頭魚身鎮獸,完全都是日本風格的建築。
亭台之間,遍地鮮花,綠蔭小徑,整個建築不乏幽雅、古樸,卻又有幾分恢宏的氣象。
這一切都讓伊藤哲平忍不住暗自咋舌不已,即便是在日本國内,也沒有幾家貴族能夠修建這麽大規模的标志性建築,可見藤原智仁在上海的顯赫地位和厚重的底蘊。
走了好半天,他們才來到藤原智仁專屬的院落,禀告過後,在這裏等待藤原智仁的召見。
伊藤哲平忍不住低聲對高野隆之說道:“藤原先生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還特意讓你爲我引薦,我這心裏真的有些緊張啊!”
高野隆之看到伊藤哲平局促不安的樣子,笑着安慰道:“伊藤君,不用太緊張,藤原君素來都是和藹可親,别看他身份尊貴,可是他和我們一樣,喜愛文學和藝術,尤其是在書道方面,造詣極高,在幕蘭社院裏,還無人能夠相比,絕對算的上是當代大家,這次是他主動提出要見你,機會難得,你可要把握住!”
伊藤哲平點了點頭,說道:“多謝你的引薦,我在老師那裏也聽說過藤原先生的事情,能夠和他結交,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就在兩個人低聲交談的時候,木村真輝走進了客廳,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微笑着說道:“高野君,會長請二位書房叙談,請随我來!”
高野隆之和伊藤哲平也是微微點頭,随着木村真輝走過廳堂,來到書房,推開房門,請他們進入。
“會長馬上就到,請稍後!”
“有勞了,木村君!”
木村真輝退了出去,不多時,一身和服打扮的甯志恒推門而入,伊藤哲平和高野隆之趕緊起身相迎。
甯志恒一臉的笑意,一進門快走幾步,來到二人的面前,爽朗的笑道:“高野君,讓你久等了,這位一定就是伊藤君?真是久仰了!”
“藤原君!”
“藤原先生!”
二人也趕緊回禮,雙方寒暄已畢,各自落座,甯志恒首先開口說道:“伊藤君,你們都是神田先生的得意弟子,也是我國最優秀的雕刻大家,我一直非常推崇的,這一次來到上海,請一定要多多親近,千萬不要客氣!”
伊藤哲平趕緊躬身一禮,恭敬的回答道:“微薄之名,竟然有幸得先生的垂青,真是慚愧!”
“伊藤君太見外了!”甯志恒卻是一擺手,臉上的笑意更加的親切,“說起來伊藤君和我都是一家人,不過是嫡庶之分,還是不要太生分了,以後我們相處的時候會很多,就稱呼我智仁吧!”
甯志恒口中的一家人,倒也不是沒有依據,伊藤這個姓氏的由來,本來就是藤原家隔離出去的分支。
藤原家千年望族,期間脫離出去的分支非常多,其中一支藤原氏旁支,後來移居伊勢國,取“伊勢”和“藤原”的意思成爲伊藤氏,不過世事無常,随着時間的推移,伊藤氏逐漸的沒落,後來泯然衆人矣,也就算不上貴族行列了,和藤原家更是難以扯上什麽關系。
現在甯志恒特意地提起此事,就是要拉進自己和伊藤哲平之間的距離。
伊藤哲平聞言知意,他自然清楚這是藤原智仁在自降身份,刻意表達親近之意,不禁心頭一熱,他趕緊點頭答應道:“多謝藤原君的美意,以後就請您多多關照了!”
他當然不會狂妄到真的敢直接稱呼藤原智仁的姓名,“智仁”二字,隻有長輩和非常親近的朋友才可以稱呼,他便和高野隆之一樣,稱呼“藤原君”。
甯志恒哈哈一笑,看得出來伊藤哲平對自己極爲恭敬,言談舉止很有分寸,這讓他很是滿意。
在中國的曆史上不乏有才能的名士文人,恃才傲物,行爲狷狂,不把權貴放在眼中,可是這種事情在日本絕對不可能發生,這也和日本社會階層的等級制度極爲森嚴有關,像伊藤哲平這樣的平民,從小就意識到身份的差異,哪怕已經有所成就,可還是不敢有半點逾越。
三個人相對而坐,傾心交談,甯志恒詢問了一些伊藤哲平的近況和日本國内的局勢,伊藤哲平都詳細的作答,談了沒多久,甯志恒便對一旁的高野隆之說道:“高野君,你前段時間不是說要尋找一些好石材,這些天我正好搞到了幾塊上好的和田籽料,你可以去挑選一下。”
高野隆之聞言頓時明白過來,這是要和伊藤哲平單獨談話,他也毫不意外,藤原智仁讓自己牽線引薦伊藤哲平,本來就有些突兀,現在看來,果然是有事情找伊藤哲平,他趕緊點頭答應道:“真是太感謝了,我正發愁材料,既然藤原君有此美意,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起身告辭,退了出去,在木村真輝的引領下,去挑選材料,屋子裏隻剩下甯志恒和伊藤哲平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