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葷犯禁,綴錦樓此間東道主領了銀子,司棋充當大姐大,便專在時鮮瓜果、茶酒飲料上下功夫,薛寶钗發牌票出銀之意,也是讓她們拿一部分資助二姑娘賈迎春房裏。
除上下普遍愛吃的紹興黃酒,拿了幾樣往常不常吃的高郵五加皮、粵東荔枝酒,賈母都說新鮮,此得益于商品經濟發展,賈琮有功勞在内。他前世已吃膩,不覺如何新鮮,不就是果酒麽,添加劑又少,味道還不及現代一瓶三塊錢飲料。
另加了菜花豆腐、桃葉湯、沉香水、櫻桃、杏子、青梅等,湯茶制法很高級,他覺得倒不錯。
談到西學東漸,華夏本土摻和外來文化已有近二千年曆史,從佛學算起,到如今西洋學說宗教也很有影響,賈琮意思明确,相互吸收交融,輸出文化軟實力。
說老莊如來,在座才女當能插上兩句,妙玉尤入門二十多歲,精研十數年,她與黛钗同坐,淡淡笑道:“天竺傳佛過來給我們,我們傳給周邊小國,這些有先例。”
衆女專心看她,聽着:“也就在兩百年前左右,按西洋紀元十七紀,我國有雲栖朱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四大名僧。單說杭州五雲山雲栖庵朱宏,他的一本《禅關策進》,據說對倭國影響非常大,我在江南便聽到過。”
“即使不說那一本,另一本《水陸儀軌》,咱們今天上下做水陸法事,都是按它規定來做的。隻是說各種學說需對文字文意研究極深,自然就隻能在上流交通。”
賈琮吃着果仁,天真活潑不下史湘雲的薛寶琴頭發微卷,一小股子洋氣:“是真的,咱們這名頭不甚響的繪畫插畫,到了東瀛扶桑那兒,竟炒成了風靡舉國的浮世繪,高麗、暹羅、呂宋都望我們項背。隻是傳得也不甚遠,滿喇加往西出去,再不是儒家天下。”
“怪不得如來佛在天竺坐不住,屢遭排斥,反而在這裏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了。”薛寶琴笑吟吟:“當年我出海沿途所風聞的,也不全,咱們賈大學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知道得應該更多些。”
“那就是了。”妙玉道。
“可見前景是不錯的。”賈琮略揀擇兩句外國見聞說了,信手拈來,尤其對薛寶琴脾胃,他莫名爽快:“看看我前世的時代,任天堂ns碾壓國内遊戲廠商,日漫風靡南北……誰知道古代是反過來的,真是天道有輪回。”
席中妙玉不看賈琮,猶如陌生人,隻應承了願擇一二當世三教典籍,幫忙彙編,自三武滅佛,佛道兩家皆被朝廷實行管制,嚴加防範,思想已互相交融,推行三教合一者漸多,但這片土地向來宗教力薄弱,也就西藏可實行****,更多的不過修身養性爲人處世的文化。
它的包容力與同化力,代代亂世後一次次被驗證,賈琮充分相信一旦了解的人更多,它對外同化力不可小觑,相比直接武力暴力,文化輸出縮小了極大的成本,隻是見效時間會長一些。權衡利弊,此選爲佳,因爲賈琮也覺得常年撥軍費,拿軍隊人數堆積勝利,自己也要扛極大壓力。
“前兒我畫完了送劉姥姥的園子圖,天,大觀園建才建一年,畫卻要畫兩三年。那些顔料紙筆缽盂都是寶姐姐開的,族裏出的錢,也算是琮大哥和寶姐姐合力出的了。”賈惜春抱怨自嘲:“可算好了,有了底稿大概輪廓,其他可臨摹出幾十張。我想的是,把我們那些歌詠園子的詩作也配上,字畫兩全。”
“好,這更能賣錢了。”賈琮打斷:“也不需要幾十張,十張左右就可,物以稀爲貴,咱們走高端路線。詩詞文字可以盜版,名畫卻能看得出名家手筆,價值在買家眼中看得出來。”
“嗯。”賈惜春點頭,兩辮晃動,低頭吃蜜棗,她在賈琮夫婦影響下變化不小,自覺與她們相處極融洽舒适,她漸漸感覺到,阖府上下,偌大百年望族,唯她琮哥、寶姐姐最有向心力和凝聚力,予了她親爹、親哥以及西府未曾給過的安全感。
李纨把大觀園各家詩集翻出來談,賈惜春見往昔詩句,回憶幕幕浮現,想自己本是公府千金小姐,三春裏唯一嫡出的。可從小有爹勝于無父,東府哪怕一句噓寒問暖也不見,但凡從兒時就感人世涼薄,連親情未曾擁有的人,很難相信什麽,會自私自利以保護自己。
老祖宗雖然開放,但封建人士再開明,也無法讓一個子孫,尤其是女人,以一種恰當的方式去體現價值。
所以她多方配合,樂在其中,當下聽到三姐姐高談闊論:“大觀園題詩有十多首,當時的林姑娘代寶二哥題的一首‘杏簾在望’,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當推首選,此首配在園子稻香村處最好了。”
賈琮旁觀,元妃省親衆人題詩,的确林黛玉才華靈性最高,兩句在後世某年的人教版編入詞句背誦積累,内中有套用溫庭筠《商山早行》。
史湘雲不滿自己無詩在其中,扁嘴:“有什麽好的,十幾首歌功頌德,讓人記得住的也就幾句。像三姑娘‘精妙一時吟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四姑娘‘景奪文章造化功’,珠大嫂子‘神仙何許下瑤台’,都是中流。虧寶二哥作了三首,一首也不出色……”
賈琮讓她們充分讨論,集思廣益發揮才能,老實說他把貴族習氣吟詩作畫丢下多年了,賈寶玉在長賦與少拘束樂府詩中最出色,極度厭惡規則條框,微微負氣地冷哼:“那算什麽,雲妹妹和琮弟連詩都不能附在上面……”
史湘雲劃臉:“羞不羞,和你對對子聯句我還能輸了?人家琮爺那時江南遊學,留下的詩詞少麽,你比比《秦婦吟》。”
賈琮目不斜視,話不多說,不說詩詞曲賦,八股文他也放下很多年,想想都覺生疏。
薛寶钗自忖:“琮弟肯定連《平水韻》都記不清了,再提豈不讓他難堪?”
她微笑岔開:“原本就是我們閑着無用鬧着玩,現在既然又用,又不能韻律不分,但聞道先後,術業專攻,各人不同。總不能叫一個人逢戰必勝,又逢詩必名,那太不地道了。”
賈琮想到家裏說說無所謂,但外人質疑、不能讓同盟信服,也實是一個危機,同盟同盟,同者而盟,得有相同的志同道合之處,也得有人格魅力,這也是翰林院年年對優秀進士都要重複考的原因,不能把學習放下。
深感爲尊難做,所謂“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不過想想一路走來,無論文武,怕過誰來?又深信自己的聰明努力,他丢下了再撿起來,誰敢說沒有一戰之力呢?就不介懷。鴛鴦藍鍛背心,玉手着镯,擡斟壺倒一杯,賈琮神不知鬼不覺在她臀上捏了一把,想道:“你們質疑吧,到時我學習一番,出山再戰。”
鴛鴦恍若未覺,轉身鵝蛋臉紅了紅,衆女對薛寶钗的維護各自笑,也都覺得賈琮到了文思枯竭之時,近幾年拿不出手,因而隻能翻譯外國的東西,又皆認爲怪不得他,人家行軍打仗,難道還要在危急時刻推敲格律平仄麽,是以都覺得合情合理。什麽佛道儒學啊,平水韻調啊,裏邊的老祖宗、兩太太和姨太太一頭霧水,完全插不上好嗎,賈母甚喜滿堂歡笑,獨憂少了王熙鳳讨她歡心:“姑娘們的名字,可不能露出去。”
“我知道。”賈琮道:“坊刻一直用号,買家也隻能琢磨,不知真人是誰,更見不到。古來還有閨塾師,教人讀書識字呢。”
賈政沉吟道:“停靈後結廬而居,似乎也不妥當。”
“我已上表請求回祖籍真正大殓,停靈也不出幾月。”賈琮道。
裏邊就沒話說了,鴛鴦轉了一圈,偶爾與他對視,眉目含情,賈琮心道:“金鴛鴦能正式收進來吧,可以先做打算。”
也許久明他不老實,大衆場合李纨未敢挨近他,稍頃隻聽綴錦樓下步伐匆匆,有蝶盤打碎聲抱怨聲,向來大戶人家井然有序,如流水線機器人般的甯靜瞬間打破,賈母皺眉不滿,王夫人道:“怎麽了?”
當先沖上來的是身材壯實的司棋,低頭停在門邊:“園子廚房的人不聽話,吩咐幾句就罵罵咧咧的鬧事,就去跟她們說。”
“都怎麽管的?”王夫人表情擔憂,眼神狠辣暗斂地瞧邢夫人一眼,不是薛寶钗主事管家麽?你大房得意麽?看看,遠遠比不上當初我擡出王熙鳳當槍使的時候……你倒是再得意呀,王夫人暗爽。
邢夫人臉色不好看,薛寶钗當即站起,賈迎春跟着起立,一言不發,綴錦樓是她家,東道主,奴婢不力,主子何話可說?方才談詩詞,迎春也隻在中下之道,仿佛無她這人一般。站起來了,也說不出話,邢夫人看這名義上的庶女,更不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