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離開吳中之前,各送了一本哈姆雷特給當地的各級官僚,從總督、道台到知府,皆與他熟稔,關系不淺,此書要出名在預料之中,至于能火到什麽程度、産生何等影響,則有待觀察。
當時社會最賺錢的書籍是曆年中榜的八股文及分析批閱,之類的“三年高考五年模拟”題,坑讀書人的錢,賈琮曾以此賺過。其他一般書籍,賺不了大錢,或者說比較難賺。
封建社會最能撈錢的是私鑄銅錢、私鹽、海貿,賈琮皆涉及過,目前海貿他很重視并且嚴格把關。
而說到書籍,一本無關科舉的書在古代要火,書商刊刻隻是基礎,重要的還有官僚士紳的賞識,若是有了這一層“宣傳炒作”,富人商人讀書人們,就會跟着趨之若鹜。
這可以看作是古代社會的一種潛規則,董其昌、陳繼儒等書畫成名之人,人生軌迹皆有類似路子。
因有賈琮的志異、鬼怪故事,及其狀元頭銜在先,吳中的官僚各懷目的,給予了足夠重視。府城總督署書房,衛定國抽空大略翻了幾頁,看到了開頭幾台戲的王子對王後的獨白:
“這是個荒廢的花園,一天天零落,生性蕪穢的蔓草全把它占據了,居然有這等事情!”
“然而,還不出一個月我簡直不敢想象!脆弱啊,你的名字就叫女人!她居然就同我的叔父結婚了趕急得真是作孽啊!這樣輕捷地鑽進了亂。倫的衾被!”
翻譯是按當時市民文化的白話、簡潔而又不失文雅的節奏來,古代市民書籍并非全部文言文,白話俚語占了相當分量的,諸如三言二拍,當然像賈琮這本文言文極少的書,也很罕見。
哈姆雷特王子裝聾作啞、裝瘋賣傻的獨白和控訴,不僅很長且極有節奏力量,直擊人心,看到這裏,衛定國神色大震:“這是在罵他母親叔叔超越了倫理還若無其事的樣子,罵得好啊!”
書中間接穿插哈姆雷特熱戀莪菲麗亞而不可得、種種陰謀虛僞之事,世界級編劇創作出來的劇本體裁,不可不謂不引人入勝,少有閑筆,相比當時文言的冗長、乏味、晦澀、深奧,看這種的感覺當真令人耳目一新,有種别緻的體驗。
特别是衛定國久經官場,感觸就更深了,他評價道:“讀來倒是不錯,這是西洋國家的曆史嗎?和三國、西遊的大唐,也有共通之處,隻是有些曆史典故,看得不甚明白。”
衛若蘭在旁道:“關于書中的曆史典故,山海書社已在翻譯校刊了,多是涉及希臘神話故事。”
“西洋教會、曆法、天文等,我們也接觸過,今日再看,覺得他們的文化積澱,是遠遠不如華夏的。”衛定國輕輕搖頭:“想來賈琮隻是閑來無事罷了,回京守孝時長乏味,借此消遣。”
他不覺得會有什麽大的影響,畢竟本國曆史文化積澱得太深厚,窮極一生都研究不盡,戲曲又難登大雅之堂,怎會注重遠遠不及自己的東西呢?
衛若蘭沉思良久,道:“孩兒和周溫白、鄭人奮等,拜入了他門下,周溫白通西學,我們在一塊兒砥砺共進,獲益良多。說起來呢,西洋大多國家的文明加起來,大抵比得上四書五經。”
“嗯,立德、立言、立功,立言原本不是小事,但翻譯外來學說,屬不屬于立言,還有待商榷。”衛定國皺眉思索,稍頃,似乎想到什麽,道:“這幾年,爲父與忠靖侯史鼎、保齡侯史鼐通過書信,因他家的侯門千金尚未許人家,原本有所松動,可近來口風又緊了,不曉得兩個老匹夫打什麽算盤。”
“這樣,金陵不是還有山海盟的書社嗎,你攜書走一走,順便,也去李家走一走。”
“李家?”衛若蘭悶聲退出,不解其意,子孫婚姻一事,本是父母之命,他不好說什麽,不管哪家的都得接受。他爲賈琮門生,兩江營軍與父親、賈琮有染,實是綁在一起了,想到此處,醒悟道:“金陵李家是原國子監祭酒李守中之後,如今雖非朝中權要,卻與賈家聯姻的,這是要我交好他們,好綁得更牢嗎”
放下坊刻書籍不談,衛定國一面權衡利益,思量各方面政敵,忐忑中帶着歎息,一面親自着手安排營軍回歸事宜、軍饷請功等項,不禁心下驚悚:“劉挺等人都沒有戰後請歸,而是坐鎮各方古來功成身退的權臣都是識時務者,知道急流勇退,震主之前立馬放開兵權賈琮雖然有收稅銀、定南海的大功,但是這件事唉,不知會演變成什麽樣!但願無事!”
等閑人哪兒知道,他們這些高官大佬,大多實在是顧慮重重,也難怪上流社會流行富貴病。
當南方各書社分店刊刻印發出對于國内來說别具一格的書籍,并擺出來賣,引起更多後續之時,賈琮回歸的消息,也随急遞鋪通政司等,蔓延到京師四九城的各官宦權貴家。
西城賈家,宗族府邸建築南面的甯榮街略有風沙迷眼,其西榮國府,左中右三跨院最東的賈赦院,天井搭起了四五個彩棚,前來吊唁者卻寥寥。
薛寶钗穿了斬衰孝服,坐鎮中堂指揮應酬,香菱、莺兒各爲其左膀右臂。
作年輕婦人打扮的莺兒飛瞄斜瞥二門外,孫福卻不及看他,彙報道:“琮爺政務忙畢,西洋、南洋、東洋都跑了一趟,得知大老爺殁了,朝廷又下奏折,真是水上鼓足了風帆、地上快馬加鞭,巴巴的朝京城跑。”
“這幾月下來呐,人也瘦了一大圈,病困交加,打從得知大老爺去世那會兒起,就穿了孝服,連進宮城也是這樣。”
在孫福眼裏,滿喇加就是西洋了,聽得賈琮妻妾們一時互望着紅了眼,他們男人得受了多少苦難呐?
香菱眼泛淚光:“那爺還怎麽上朝?”
“是萬歲爺親自率文武百官及勳貴老爺們來朝陽門碼頭迎接的,真是天威浩蕩,琮爺一直強撐着進了勤政殿的。”孫福在門外抹淚。
裏面主仆三女都抹淚低泣幾下,旋即松口氣,偏廳坐着的邢夫人、王夫人走出來,邢夫人張開大嘴巴子笑道:“還是琮兒給老爺太太們争氣,爲何這兩天吊唁的人少了?大約官家世家的人,有很多牆頭草,在觀摩着風向呢!”
“今兒萬歲爺這樣歡迎功臣,接下來幾天,還怕送彩禮的人少了嗎?”
平兒、李纨等主婦也過來了,并一幫内外丫頭婦人婆子,薛寶钗生平第一次主持喪事,且近兩月來提心吊膽着丈夫的安危局勢,此刻雖然石頭落地,反而如鲠在喉,凝噎着許久說不出話來,而後在左右攙扶下,慢悠悠道:“雖然過了七七,過了小殓,到底趕上了大殓。”
“那這紅白喜事,後面更應辦得熱鬧些。”平兒柔和地笑道:“所謂壽終正寝。”
死了親人,說是悲傷事,沒問題,然而不說莊子死老婆鼓琴作樂,常人不解其精神境界。古代官民之中,卻也把紅、白兩樣看作喜事,結婚和正常死亡的喪事是一樣熱鬧喜慶的,因爲那時的理解裏,壽終正寝是好事,不是壞事,早夭當然是例外。
賈赦活得不短,是正常老死,過了花甲之齡,當時足以算是高壽。
随後賈薔、賈琏等來到,人群中的賈寶玉哭紅了雙眼,孝服齊整,在賈寶玉心中,賈赦比賈政更可親近一些,大抵是“親者疏,疏者親”,紅樓這個大家族中,賈寶玉遭夢魇之時,唯有賈赦多方救助不忘卻,賈政對親子、賈赦對親子,反而極少見親情。
林黛玉跟着在薛寶钗那一邊,族人根據五服親疏之等級,各穿了斬衰、缌麻等孝服,賈寶玉過來她這邊道:“大老爺升仙了,不知爲何,比起前些年東府太爺升仙,更讓我難過一些。”
賈家金陵遷居之人,喪葬禮儀多江南風俗,林黛玉愣在正寝内外點起的随身燈上,睹物思人,冷不防聽到王夫人慈祥的聲音道:“你們也幫襯着些,寶钗一個人怎忙得過來,都成家立業,不是小孩子了。看這孩子,瘦了不少。”
衆人皆以爲王夫人心地善良,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實在最好不過的主婦長輩,當家太太,賈寶玉唯唯諾諾,不敢答。
不久,晴雯、林紅玉兩人嬌嬌俏俏地進來回禀道:“恭喜寶奶奶和諸位太太奶奶,太後皇後娘娘們,遣總管太監來下了懿旨,召太太奶奶等命婦們,進宮領賞賜呢!”
見到這兩個女人,尤其是晴雯的眉眼,王夫人沒來由地心生厭惡,愈發不快,心裏奇怪道:“怎麽叫這些沒教養的丫頭來回?”
林黛玉對這些還無甚想法,襲人卻頗有幾分不甘心,不甘心“眼見他人起高樓”的滋味,而在一衆丫鬟的台下福禮恭賀聲中,一屋子太太奶奶們,早忙忙去換品服,有人臉上生輝,光彩無限,有人燈影寞落,暗加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