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樂十五年丁醜立冬,兵部九邊提塘急報,原任京營節度使、以九省都檢點遷九省統制、兼兵部尚書銜的王子騰,在密雲驿舊傷複發,于順義驿病逝,終年六十有三。
立冬之後,此消息經過大順全國兩千多個驿站的邸報,傳遍天下十三布政使司的所有府州縣衙署。
王子騰位高權重,一開始就以京營節度史總督幾十萬京營軍隊,再出任九邊,其親信黨羽、提拔門生不計其數,而其本人更是四大家族的代言人,當初隻需要王子騰随便上一個保本,革職的賈雨村就能複出成爲應天府知府,一個地級市市長,随随便便就得了,其威勢可想而知。
王子騰本人的死,更是派系鬥争的一個信号,死訊傳來之後,禮部儀制司郎中、主事上奏,王子騰“勞苦功高”,請加谥号,并議定葬禮。
雍樂十五年小雪,雍樂皇帝下旨,三次罷斥禮部、内閣議定的“忠烈”、“仁烈”等谥号,親自加王子騰谥号爲“文正”。
這個消息,終于掀起了朝野一片嘩然!軒然大波!
要知道,一個朝代幾百年,成千上萬的官員,文官的最高級谥号就是“文正”二字,比如範仲淹,範文正公,曾國藩,曾文正公,雙手都數得過來,寥寥無幾。反對王子騰的人,怎麽能夠同意!
雖然王子騰也是兩榜進士出身,以文職督理軍務,加封文職谥号無可厚非,但是眼紅的反對派在此找不到錯處,紛紛找王子騰的其他痛腳,加以攻擊、貶斥、伐撻,于是一場文官們嗷嗷直叫、提起筆杆子、引經據典地開始反撲。
先是秦王派系的陝西道禦史、山西道禦史雙雙上書彈劾,陝西三邊總共缺額二萬五千多,他們嚴厲質疑王子騰貪墨軍饷。
王子騰派系爲了尋求自保,紛紛爲自己辯護,京營都督府經曆司、甚至上直親衛總指揮也爲王子騰開脫,承認王子騰一生的功勞,說“王子騰縱使有瑕疵,亦是瑕不掩瑜”。
雍樂十五年大雪,雍樂皇帝改變旨意,改王子騰谥号文正爲忠烈,以侯爵禮節下葬,開東城朝陽門,入大順賢良祠,下旨禮部儀制司、吏部稽勳司議定王家後人的蔭職。
皇帝這個明升暗降的訊号,讓無數官員聞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吏部稽勳司郎中上奏,王子騰三子戰死,請旨是否按慣例加封王氏宗族其他房的侄子、堂侄等人。
十一月初九,禮部侍郎徐有貞強烈反對王子騰按侯爵禮節下葬,并秘密授意秦王派系的河南道禦史、京畿道禦史、兵科給事中彈劾王子騰任人維親、結黨營私、結交内侍、任意罷免殺戮高級武官,緻使兵事廢馳、耗費千萬國帑、其罪可誅!不鞭屍不足以平民憤!
因爲九邊涉及到兵部,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兵部尚書賈雨村爲王子騰上書辯護,直接被兵科都給事中指責爲結黨營私,賈雨村啞火了。
河南道禦史上奏,彈劾河南學政賈政“非進士出身,歲考科考鄉試屢出弊端”,請求削職爲民。
京畿道禦史彈劾賈政門生、永定河河道通判傅試私吞工部撥款。江南道禦史彈劾江蘇巡撫、保齡侯兼漕運總督史鼐糧道有問題。
盡管兵部、京營都督府,甚至上直親衛經曆司、内監二十四衙門的禦馬監都爲王子騰說情,但是架不住秦王派系文官們的猛烈攻勢。
王子騰本來支持秦王,可是他一倒台,最先彈劾他的人,就是秦王派系。
這和本來就是閹黨的崔呈秀,最先彈劾他的反而也是閹黨一樣,有政治手腕的人,嘴臉都很無恥。
禮部侍郎徐有貞就是這種無恥的人,賈琮都比不上。
而後豫王派系、忠順親王派系的人,時不時插上一腳,煽風點火,添油加醋,隔岸觀火,樂見其成,終于,在最後的九卿之一、忠順親王派系的都察院左都禦史上書彈劾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奏折一上,政治鬥争的态勢愈發明朗。
光祿寺、太仆寺、太常寺三卿聯名指責薛家皇商問題,錦衣衛提督仇斌暗中添火,請求革除薛家皇商戶籍。
刑部、大理寺上奏賈政、史鼐窩藏甄家贓銀達十幾萬兩。
雍樂皇帝震怒,罷斥王子騰谥号,罷斥子孫蔭職,賈政、史鼐等人,全部革職回籍,其中傅試這種小官,充軍極邊,知州賴尚榮卻托人保住了烏紗帽。
在四大家族被反攻倒算的政治态勢下,翰林院修撰賈琮都很危險。
……
内城,煙袋斜街,大雪飛揚。
飛飛揚揚的鵝毛大雪落在他油傘、披風上面,他站在戴公公院子裏,盡管打着傘,整個人卻被堆成了雪人似的,這個人竟然是賈琮。
“喲,賈修撰來了,你也是咱家府上的常客,是哪個不開眼的奴婢刁難你?爲何不進去坐坐?”戴權乘轎回來,暗暗訝異,卻已猜測出賈琮所爲何來。
“公公折煞在下了,我大順禮儀之邦,程門立雪,在下還是懂得的。”賈琮忍着渾身冷意。
他這樣把自己比作程門立雪的楊時,就是暗喻戴權是程朱理學的二程,馬屁不可謂不高明。戴權大悅,請進堂屋喝茶:“來人呐,賈修撰凍了這麽久,不宜烤火,拿冰窖的冰塊出來,給賈修撰搓搓。”
“謝過公公。”賈琮凍得渾身木人,起身作揖,再坐下:“内閣曆來缺額,公公是皇上身邊的人,此刻特簡大學士王統制一死,公公認爲誰有希望?”
“下野的西山趙北鬥,希望比你大。”戴權笑呵呵道:“不過賈修撰前途無量,就缺一份資曆。”
小太監拿來冰塊,賈琮緩緩地搓了搓:“我能賺來這份資曆,但要公公鼎力相助。”
戴權目光開始幽幽地盯他,賈琮遞過來一份名單:“今晚申時之後,我會以山海盟盟主,幽燕物望最高的年輕一輩的名義,聯合公車上書,到時聲勢太大,必然會遭受廷杖。”
“而廷杖,由錦衣衛和司禮監主持,我要這四個人死!”
戴權面色陰陰:“何謂公車上書?”
“我大順每年的舉人、秀才趕考,朝廷公費派送,是爲公車,聯合讀書人和一部分京官,是爲公車上書。”
“廷杖之殘酷,士大夫之辱,前所未有,莫爲此甚,賈修撰爲何要行這個奇招和險招?如今四大家族岌岌可危,一個不慎,可就命喪黃泉!”戴權不解。
“爲了自保!也爲了升官發财!”賈琮紅着眼圈、呼吸急促:“公公知道那些物望太高、名頭極大的文官,爲什麽能自保不死嗎?比如海瑞,比如雒于仁,再比如徐階,那就是好的名聲!一旦我直名震天下……縱使不升官發财,也足以不死!亦能消彌四大家族給我帶來的誤解和隐藏的政治打擊!”
這人是個政治瘋子!戴權好奇道:“你要以什麽爲理由上書?”
“這點公公不必擔心!在下自有計較!”賈琮涕泗橫流地就要下跪:“還請公公幫我,他日若我入閣,必不敢忘今日之恩!”
“哎呀!快請起,快請起!”戴權眸光閃爍,又不由得暗暗得意。
……
賈琮系緊披風,走出煙袋斜街。
按他的謀劃,今天之後,賈琮之名,必将震動天下!
是生,是死,是富貴,還是卑賤,全看這一步棋。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
戴權打開紙條一看,赫然是四個人的名字:
吏科都給事中羅敏、工科給事中魏無知、翰林院修撰蔣化蛟、禮部侍郎徐有貞。
每個名字,将代表今晚的一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