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權者不喜歡的東西,賈琮自然不會加入而導緻功虧一篑,《孟子》那一句“君爲輕”,不能說絕對會讓皇帝厭惡。明朝中後期的皇帝,從小大多數有翰林院、詹事府講官教導儒家理論、治國等方面的知識。
即使有的皇帝從小耽擱了教導,上位之後依然有“經筵”,經筵之上,講官可任意指責皇帝失禮的地方,這時教導的也是儒家治國理論,可以說,封建社會最大的不是皇帝,而是儒教,皇帝自己在生活等方面都必須遵從儒教,以作出表率。
亞聖孟子的這句話,固然與現實是矛盾沖突的,但誰也不能說孟子說得不對,儒家和現實沖突的地方,皇帝大臣,包括賈琮自己,都不會當一回事,有些取中的八股文之中并不是沒有這句話,儒家既然是一種統治思想,錯的,也是對的,他們怎麽可能打自己的臉。
這個時空的大順繼承明制,正如清朝有很多明朝的影子,雍樂皇帝也是從小由講官教導書法、詩書,他本人就是儒教熏陶出來的。
叙述到樂籍,賈琮自然免不了溜須拍馬、歌功頌德,秦老師說雍樂皇帝對奉承的話,還是很入耳的,賈琮不要臉地寫道:“思我皇十年壬申,天威浩蕩,赦免十之三四教坊司等巫醫樂師百工之人,蓋樂籍匠戶堕民之類,屬下九流,因違我朝聖明之意而貶之……今不姑赦全數,自有深意焉,彼既以歌舞爲食,倘全數赦之爲民,其操樂器外再無他能,是故則混亂又生,不法私賣又生,五城騷亂又生……豈非買椟還珠,因小失大哉?此之所謂我皇悲憫天下,堪比堯舜,聖明之君,湯文在世……散蘅芷之清芬,澤萬世之衣被,以包宇内、安四海、平天下是也……”
在阿谀之詞連綿不斷之中,賈琮又巧妙論述了赦免部分賤民比起赦免全部更有好處的真正原因,就是“不能全失賤民之能,不然無以爲業”,從而會滋生更大的弊病。
賈琮這一段的政治投機有兩個地方,第一是當初赦免樂籍,據傳隻是雍樂皇帝無意爲之而已,遵從太後之令,是爲了孝道,今天把它拿出來大加贊揚,細細分析,說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會讓皇帝産生一種“原來朕真是天命”的感覺。
第二是投其所好,要先自保或者獲得名利,必須投皇帝所好,嚴嵩、徐階能當上首輔,便是會給嘉靖寫青詞。包括後來李植、江東之、羊可立的“鐵三角”,都是揣摩對了萬曆心思。當然這隻是權宜之計,投機不能永遠的自保。
賈琮這種做法,爲所謂的正人君子所不恥。
待寫好了後面的論述,檢查一遍,起身交卷之時,賈琮看到自己不是最落後的,餘光瞥到皇帝走下來巡視,爲不遠座位的丌詩軒多加了一盞燭台,丌詩軒受寵若驚,雍樂皇帝擺手制止,頓時,不少書生熱血沸騰,暗暗發誓要把畢生精力奉獻給皇帝陛下。
……
四月二十四日,八位讀卷大臣平均分卷,等一人的将近兩百份批閱完,大臣們開始轉桌輪看,劉東升拾起賈琮卷子:“張閣老,賈琮已是五元得主,前十份之中,不排進去,恐怕說不過去。”
張分宜一目十行地浏覽完萬言策論,心裏頓時不喜,暗道:“此子心術不正,賈家世受皇恩,甯國府雖敗落,榮國府恩寵不減,滿篇谀詞,勳戚進士,未來豈不是奸臣當道?索性黜落了他……”
“還差些火候,定在後面的百名之中,請主上閱覽。”張分宜拾起桐城方無悔、華亭丌詩軒等人的卷子,放進前十名之中。
劉東升猶豫一瞬,微笑道:“閣老尊貴繁忙,部院、科道寺卿與政府(内閣)常有龃龉,下官倒常遵從票拟,考核都察院下科道……也是忙多了,一時頭昏眼花……”
言下之意,是他有權管理科道官,而科道官又常常是各位大佬的打手,派系林立,你幫我,我幫你,相互斡旋斡旋……張分宜卻道:“劉禦史不必擔心,忙完了今天,有休沐之時。”
如果不放在前十份呈進,賈琮就與一甲無緣了,秦業幹咳道:“下官聽聞九邊的王統制,曾上奏折說,看了賈琮時文集,頗爲自慚,國家取仕,務求公正。王統制多年鎮守九邊,雄風威震漠北蒙古、遼東女真,他懇請主上念在功勞份上……”
張分宜拾卷子的手停滞下來,“這是什麽時候的奏折?怎麽我不曾聽聞?”
“才剛聽劉秉筆說的,他去了通政司文書房……唉……”秦業仰天長歎:“老夫垂朽暮年,行将就木之人,聽聞此事,自感功勞稀缺,有愧皇恩呐……”
“哈哈哈……秦侍郎說得言過其實了,你營造的官員内宮府邸,還少嗎,功不可沒……”張分宜糾結起來,既然王子騰奏折上達,以皇帝對他的信任,把九邊防務交給他,豈有不允之理,就是考不中,恩蔭進士也隻是一句話的事情。
還有一事,賈琮曾參加戴權文會,滿口奉承,這種谀詞實在使得張閣老倒胃口,當時的人,十分重視門戶之見,好多人也是被這樣自以爲正直的東林人,逼得投靠了閹黨,批紅、票拟分開,早就注定了内閣、司禮監的矛盾。有些閣臣與太監交好,但張分宜不屬于那一類。
“秦侍郎到底教出了一個好學生。”張分宜不動聲色地取中了賈琮卷子,劉東升、秦業暗暗松氣,其他大臣個個微笑。
……
“前十份分别有誰啊?”
“禀萬歲爺,丌詩軒、方無悔、龔鼎慈、王應麟、賈琮、戴鳳翔……”
“戴權,你念……”
“是。”戴權先拿頭一份,彎腰走到皇帝身邊,這個人就是方無悔,張分宜寄予厚望的,可惜戴權對這幫看不起他的江西文人恨及,念到“有司賜馬于民……故有勞民傷财,滋生馬賊,此失也……”戴權多加了一個字:“此失政也……”
“放肆!太放肆了!朕命太仆寺、禦馬監管理馬政,分馬于民,下馬爲民,上馬爲兵,如何是失政?這厮好生可惡!此卷不取!”雍樂皇帝拍案道,江左三大家之一的方無悔,就這麽給一個太監決定了成績。
念到賈琮的卷子時,戴權蓦然想起那次文會,實在令自己大增面子,人也識趣。
這麽一個微小的細節,真能決定太監的态度,嚴嵩掌權時,太監們私下就說“嚴閣老見到我們還拱手”……所以嚴嵩安穩了幾十年,而東林則被搞得元氣大傷。
戴權是對雍樂皇帝的脾氣最了解的,知道皇帝的生活規矩、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當讀到皇帝不喜歡的語句,他主動略過了。
雍樂皇帝聽到稱贊,龍顔大悅:“這篇是誰寫的來着?”
“榮國府,賈琮。此人善于關注時政世事,故此能一語中的,當初他的治河策論,曾在部院科道寺卿之中傳過,癸酉鄉試案,也涉及到此人……”
“唔……朕記起來了,是有這麽個人,這個人的年紀……”雍樂皇帝舉棋不定起來,猶豫不決:“那就……那就定他爲……朕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