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簾大堂,紅燭高照,昏黃的燭光映射在二十多個人臉上,這二十幾個人,都把恭敬的目光看向主座的王應元。
作爲内閣次輔、兼戶部侍郎署事,擁有票拟之權和國家财政權的汪應元,身材粗大,陝西榆林人,他與劉東升還是老鄉,兩人皆穿大紅绯袍,頭戴烏紗帽,團領束衫,不過汪應元的是仙鶴補子,劉東升的是孔雀補子,腰帶也不同,汪應元用一品玉帶,大順的大學士貴爲一品,劉東升的是三品金花帶,靴子都是皂靴。
“三場卷子都定好了,此次未出差池,實屬大幸,汪閣老,你看解元選誰合适?”劉東升微笑道:“河間府來的監生戴鳳翔,果然不同凡響,場場優異,幾名房官聯袂薦上來,幽燕不比江南,但也人才濟濟,其他可圈可點的,不在少數。”
汪應元翻翻前幾份卷子,沉吟不語,劉東升這是在激将,久經官場考驗的他豈能不明白,另一貢生賈琮的頭場三篇時文,明顯文驚四座,老練沉達,不在在座的某幾位房官之下,大家風範纖毫畢現。
可他遲遲不能決策的,是另有太多緣由,内閣權重,毋庸置疑,但輔臣不是丞相,尤其明太祖廢丞相以來,專制已大加強,至順朝三世,一如明制,京堂地方公文都稱“屬翰林院”,也就是說,明朝終止到順朝定鼎一百年,内閣,始終不能成爲正式的衙署,至少明面上如此,皇帝都很忌諱的,也因爲票拟權、批紅權分開,内閣、司禮監相互制衡,明、順,都沒有出現過權臣篡位的現象,反而助長了太監的氣焰。
哪怕心裏再鄙視太監,也不得不給老内相戴權一個面子,戴鳳翔文章無差錯,取中是闆上釘釘的事了,然而,究竟取第幾名?這個很費腦筋。豫親王府長府官雒仁,也是陝西榆林人,和劉東升是同鄉、同年,過從甚密,在地域上,汪應元一緻被認爲是“陝西三秦的代言人”,就算他不願意,他也是。
而這位風頭不小的“大順第一神童”賈琮,已經是公開的劉東升門生,未來暗中爲豫親王搖旗呐喊,是可以預見的,特别是劉東升不僅是他院試座師,還是他科考、入國子監、鄉試詩經題的鋪路人。
在這樣的抉擇之下,汪應元雙手安之若素地放在大紅绯袍覆蓋的膝上,問道:“本閣部近來聽聞一樁逸事,戴公公喜歡風雅,欲求柳采薇字畫,那柳采薇在江南名氣不小,大有秦淮遺風,諸位可聽聞此事?”
閣部一詞,是六部堂官兼任内閣輔臣的稱呼,如楊嗣昌,兵部尚書兼大學士,人稱“楊閣部”。采薇二字,則是柳采薇的表字,不是名。
“這個……”幾個房官支支吾吾,且不說此事真實與否,就算是真的,堂堂内閣輔臣,在神聖公正的貢院内簾,哪有談這些風花雪月的?這不是有辱斯文麽?
房官之一的吏科都給事中羅敏發言道:“汪閣老,此時談秦淮逸事,恐怕不合适吧?”
六科老大就有這個底氣,雖然隻是七品,卻是和尚書平起平坐的,首輔也能彈劾,很多時候他們是輔臣的槍,但是科道官抓起筆杆子噴人,那真是不要命的。
“羅給事,有何不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家也有幾房小妾吧?京師風月場所不少,你沒去過?”劉東升爲汪應元挽回臉面:“汪閣老,這事我聽說過,屬實,柳采薇寫的,正是《詩經》的《碩鼠》一篇,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盛贊戴公公的公忠體國、爲民請命……”
羅敏臉色一黑,他是都察院的科道官,劉東升現任何職?左副都禦使!頂頭上司啊!人家能左右自己的前途呢!彈劾皇帝,也不能彈劾頂頭上司!轉念一想……羅敏更不是滋味,《詩經》?賈琮不就選了《詩經》經魁?如果他鄉試第一,六元,賈琮就拿了四個了!如何甘心?然而不甘心又能怎樣?奈何?
“是啊,戴公公很喜歡《詩經》,而戴鳳翔是治《左氏春秋》的。”汪應元點到爲止,衆人才恍然大悟,次輔就是次輔,瞧瞧人家彎子繞得多大!
“善哉,我等可以定名次了。”劉東升哈哈大笑,幾個書吏開始寫榜、唱名、移紅燭,在座幾位大佬心思各不一樣,但每個人臉上的喜氣洋洋,比真金白銀還真。
……
“瞧,大姐兒真可愛。”賈迎春在側間逗弄王熙鳳女兒,現在她還沒有名字,“賈巧”之名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之後取的。
大姐生在七月初七乞巧節,生得巧,今年已經滿了一歲了,小臉粉嘟嘟的,頭發稀疏,被嬷嬷抱在懷裏,不停拍手掌,咧嘴笑,發出“咯咯”的笑聲,她的三位姑姑迎春、探春、惜春都看得憐惜不已。
迎春帶了弟弟賈琮過來,她接了大姐兒抱在懷裏:“大姐兒,快叫叔叔……”
“豬……豬豬……”大姐兒掙紮下來,迎春把她放在地上,三翻六坐,九爬十叉,一歲的孩子,早就會走路了,大姐兒小手抓住賈琮袍服:“豬豬……豬豬……”
“噗……”
“咯咯咯……”三春笑個不停。
賈琮對這個侄女真是無奈,出糗了,摸摸鼻子,探春道:“琮弟,還是叔叔呢,送點禮物給侄女呗。”
“來,大姐兒,叔叔送你一塊木魚石。”賈琮拿出一塊從揚州商鋪買來的木魚石,紫色,大姐兒把它丢在地上,發出“咚咚咚”的響聲,這小女孩粉臉愕然,猶如卓别林的啞劇表情,一指木魚石,回望叔叔和三位姑姑,驚喜地撿起來玩了。
賈探春對這些東西,佛手、籃子、木偶之類的,最是愛好,常托寶玉出去買,地攤貨她看不上,這種木魚石,她從未見過!
“琮弟,木魚石哪來的?打蘇州回來,也不見你送我們!”賈探春有種被忽視的感覺。
“木魚石太少了,僅僅是泰山西部有産,就這一塊,我還花了五兩銀子呢,五兩銀子,可以買六百多斤大米了。”賈琮很是吝啬,木魚石僅僅在山東濟南府長清縣出産,是真的珍貴。
賈探春扭頭,偏過鵝蛋臉,生氣,賈琮無奈道:“好吧,好吧,還有一塊,明兒我給你。”
賈探春笑靥如花:“真是好弟弟!你鄉試一定高中!兩榜第一!”
賈迎春、賈惜春歡樂地笑,就在這時,孫福門外通報:“琮爺,賴大爺傳話來,内城煙袋斜街的戴公公,封了請帖,邀請琮爺到煙袋斜街參加文會,說是大順第一神童,不能不來,賴大爺去回大老爺話了。”
戴權?司禮監掌印太監?太監辦文會……賈琮一琢磨,“知道了,備馬,我換好服飾就去。”
“能者多勞。”賈惜春扮鬼臉:“三姐姐沒說中,鄉試沒音訊,卻交上大人物了。”
賈迎春爲小弟自豪,等賈琮離開,王熙鳳從堂屋進來,看見女兒好奇活潑地玩賈琮送的東西,就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