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邢母在和祖公爵撕扯,趁這個當口,賈琮往前踏出一步,并肩問道:“姑娘可有一位姑姑在京師賈家?”
“你是……”邢岫煙警惕地拉開距離,清麗出塵,雙眸打量他的時間不長不短,見他穿着打扮,知是一位秀才,但身量不大,這也是觊觎自己的無恥之徒麽?連邢家姻親都打聽好了?居心叵測啊。
賈琮基本确定她是邢岫煙了,家世、戶籍、容貌、姓氏、氣質,加在一起,再沒有第二個人,這就是她的表姐,當然隻是名義上的,沒有血緣關系,邢夫人和賈家任何一人也沒有血緣關系。
難怪啊難怪,堂堂一等将軍賈赦夫人的娘家人,過得如此寒酸,一是邢夫人過于六親不認了些,誰也不靠,二麽,估計那位便宜大舅邢忠也不會過日子,妙玉未進京的時候,他們都是在太湖邊玄墓山租賃寺廟,那蟠香寺是妙玉的。
“在下賈琮,金陵故籍進京定居的那個賈家,姑娘一家若是與賈家有姻親,那就是我表姐喽。”賈琮道。
邢岫煙笑了笑,不作回答解釋,她姑姑邢夫人自打嫁入賈家,與邢家幾無聯系,平白拿去了許多嫁妝,從未對邢家有一絲一毫的照顧,況且邢夫人沒有親生兒女,而賈琏又是嫡子,所以邢夫人與尤氏一般,是填房,可以說無論是邢夫人還是賈家,目前對邢家皆無助益。
她常聽父母抱怨姑姑那邊不管,邢忠臉皮厚,甚至有進京投親的打算。不過,邢岫煙雖是不能确認真假,态度倒不恚怒,因前方争執,她道:“原來是京裏來的親戚,過了這關再說……我家姑姑的确是賈家的大太太……”
賈琮放下心,總算能有個落腳點,邢岫煙沒給他驚豔的、眼前一亮的感覺,遠無秦可卿那樣的優雅妖豔,但氣質頗爲不俗,妙玉還是很會調教人的嘛。
“都别吵了,你們青行要多少錢?邢家母女,還有我們三位異鄉人,一并付了。”賈琮上前一步,出面道。
頭領祖公爵與十幾個打手目光森冷地盯過來,見是一位小小年紀的書生,方巾斓衫打扮,後面跟随的龍傲天還唬人一些,他們不屑地嗤笑不已。
祖公爵卻與衆不同,眼神閃爍地琢磨了一會兒,冷笑道:“好說,好說,咱們青行也是有規矩的,拿人錢财,替人消災,公子的行李,就我們盛澤鎮青行包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那可不是小數目,是一個江南勞動者一年的年薪,官方規定一兩兌換二千文銅錢,各地兌換比率不同。
在蘇州、松江、常州、嘉興、湖州等地,大體上是畝産一千六百斤桑葉,可以養活十六斤蠶,缫出十六斤絲,米價在一兩銀子一石左右浮動,生絲價格每兩六分到八分銀子,十斤就是六錢到八錢。
之所以桑樹、棉花在江南廣泛推廣,是地形、氣候決定的,畝産比小麥、稻谷要好。另外,佃戶需要排除租金、稅收,而且,賣生絲的時候,或者要接受打行、牙行、絲行的層層剝削。
這不是明擺着坑人麽?
爲什麽?
因爲打行、牙行都是基層關系戶領頭的,牙行就是現代的經紀人,搞中介的,強買強賣,司空見慣。
再說打行,打行不能認爲是現代的街頭古惑仔,一點都不誇張,古代的打行甩了古惑仔幾條街。他們聯絡衙門、打人、欺詐,有人受到杖刑,可以買他們代刑,你就是出大錢殺人,他們也幹,特務、刺客、殺手……等等類型,都集中在他們身上……嗯,也就是除了好事,他們什麽都幹,不僅僅是打架,古惑仔能比嗎?
按史學界文明、專業的說法:這是商品經濟發展的必然産物。
“要價不小啊,五兩銀子,行……”賈琮聳聳肩膀,掏出五兩碎銀,丢在地上:“撿起來,牽馬扛貨,到邢家去。”
幾個打手怒了:“公爵大人,打不打?這小子欠揍!去他娘的!當我們是要飯的嗎?!”
“且慢!”祖公爵擺手制止了,他眼神陰沉,這個年代,光是看打扮、穿着、言行舉止,大體便能判定一個人的身份,賈琮這麽小的年紀,那份頤指氣使、無所畏懼的态度,僞裝也僞裝不出來的,他爲何不怕我們?定是有來頭了,祖公爵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邢岫煙,眼睛逡巡地道:“小哥兒是秀才嗎?也不知是哪家的人?東青浦、上海,南湖州、嘉興,北吳縣、長洲,西太湖諸島,南來北往,東西各行,祖某人也識得幾個貴人,敢問公子出自哪家?”
“我不在你們吳越行列,廢話少說!你們到底幫還是不幫?還有沒有行業規矩了!”賈琮不耐煩地道,那副模樣,活脫脫一個大家公子,拿鼻孔看人。
祖公爵呵呵一笑,猙獰道:“咱們走!”
他們打行的人向西出了水路船隻,一打手憤然道:“祖大哥,那小子毛都沒長齊,怕他個鳥!”
“小心無大錯,你們過去幾個人跟蹤着,總要問明了身份,才好讨回場子,咱們打行不幹沒意義的事。盛澤巡檢司,吳江縣衙,咱們還是有熟人的。奇怪……從未聽邢家結識了什麽人……哼,那小子怕是奔着人家姑娘去的!”祖公爵一屁股坐在小船上,船隻搖了搖,邢忠這幾年過得愈發落魄,也不敢拿賈家的名頭出來唬人,因爲邢夫人那邊聯系太少了,未必會幫邢家說話。
就是後來邢岫煙進京,邢夫人都不管她,什麽也不給,一家子去投靠,邢夫人臉色都不好看的。
……
盛澤鎮去吳江縣衙四十多裏,水路四通八達,明末馮夢龍《醒世恒言》描述盛澤鎮盛況空前:市河兩岸絲綢牙行,約有千百餘家,遠近村坊織成綢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賈來買的,蜂攢蟻聚,挨擠不開。
向東搬貨物,乘了二人搖撸水船,邢岫煙娴靜地坐在船中蓬内,賈琮出了功名憑證,至此邢母就信了幾分,邢母讨好地噓寒問暖:“琮哥兒幾時來的?京中姑娘(小姑子)安好?”
“大太太無病無災,好着呢,我們兄弟倆南下辦事,托我來看一轉。”賈琮坐在布墊上。
邢岫煙蹙眉道:“怪我連累了你,那些打行、牙行、絲行的人,藤連着瓜,瓜連着藤,甚有勢力,何必羞辱他們?”
“姐姐錯了,此等事情,千萬不能容忍,你們放心,我自有把握。都是親戚,客氣些什麽。”賈琮望望窗外,時值傍晚,小船像葉子似的飄過江南拱橋,上岸便是街道店鋪,小小一個盛澤鎮,竟然像府縣一樣繁華。
【注釋:前面一章盛澤鎮距離吳江縣衙九十裏寫錯了,那是震澤,震澤、盛澤也相近,但不是一個地方,盛澤鎮距離吳江縣衙四十多裏。
姑娘在明清口語中,有一個意思是嫂子對小姑子的稱呼:金文翔老婆稱鴛鴦爲姑娘,一證。璜大奶奶稱胡氏爲姑娘,二證。金榮母親是胡氏,璜大奶奶是金榮的親姑姑,也就是金榮父親的妹子、胡氏的小姑子,這是不言自明的。
本書印刷、造紙參考《印刷史》以及明清出版文化研究。桑樹、棉花、礦業參考徐光啓《農政全書》、宋應星《天工開物》、明代《沈氏農書》,風土人情參考弘治、正德、嘉靖、萬曆、康熙、乾隆《姑蘇志》、《吳江志》。婚喪禮俗參考《明史》、小說《金瓶梅》、三言二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