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欽差行轅。
甘三躬腰站立,餘光能瞥見蟒袍玉帶的豫親王爺猶豫不決地翻看書信,甘三是甘氏的親兄弟,甘氏是豫親王的乳母,他們一族是川陝總督的遠親,那一年川陝總督進京觐見,豫親王剛出生,交皇後撫養,川陝總督便聯絡宮裏的太監打通關系,甘氏那時正好生了一子夭折,可以哺乳,容貌、禮數無可挑剔。後來他們姐弟成了豫親王最親信的人,皇後下懿旨,皇帝同意,甘三補了親王府三等侍衛,掌親王出入安危、侍衛值班事。
“賈琮緻信,勸谏本王密切關注兩淮鹽稅,說鹽稅收上來,父王必對我刮目相看,看來他也是知恩圖報的人……”淩決袆一目十行地浏覽完,忽然渾身哆嗦地重重一拍紫檀木桌子:“這幫揚州鹽商、鹽官真是混賬!我淩順天下的國庫,都被他們中飽私囊了!甘三,鎮江副總兵到了沒有?”
“劉副總兵候在揚州,書信到了。”甘三深知他的脾性,婉轉道:“林禦史生前,也不敢動揚州的官場,哥兒代天子巡狩,深明民間疾苦,可也要三思而後行,不能惹得陛下發怒,依卑職看,還是折中的好。動了揚州鹽商,就動了江蘇三司,勢必牽扯到上面去……”
“你的見地倒和賈琮的一樣,他也說隻能暫時廢綱鹽、行票鹽,本王就這樣奏上去了……”淩決袆舒緩下來:“千金易得,一将難求,賈琮若能真心投在勢單力孤的本王麾下,來日必是一大助力啊……”
……
船行數日,快到了吳縣與吳江的分開地方,吳縣、吳江雖然是兩個縣,卻都屬于蘇州府,木渎在吳縣,盛澤在吳江,比鄰太湖。
賈琮把這幾個月的所見所聞按要點寫成遊記,從張家灣、臨清一直到揚州、姑蘇,他即便學過曆史,可真實情況都要親身考察,揚州鹽務的很多潛規則也在他的記載重點之内。
“林妹妹病弱,守孝二十七個月是不能守了,待我回木渎安葬了姑老爺,進京了再傳信給你,你恐怕今年回不了京了?”船艙之中,賈琏細思道。
“甲戌、乙亥、丙子,今年的會試春闱早過了,明年回去,後年還能參加鄉試,不急,到盛澤看看邢家,我再去蘇州府拜訪沈府台……家裏那邊,你幫我說說。”賈琮點頭,賈琏又問了禮品行李是否妥當,教訓了孫福、龍傲天幾句,他剛出艙,林黛玉俏生生地帶紫鵑進來告别。
“吳越繁華,可青行打手、牙行詐騙,我也瞧見了,你當心。”林黛玉叮囑道。
賈琮看看船行還有些時辰,又有丫頭在,便不介意地再坐下,“你忘了我有秀才功名?欺我也要打量我頭上的方巾,林姐姐病好些了嗎?”
“嗯,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林黛玉自尊心極強,自尊心是一把雙刃劍,她總不想讓别人小瞧了她,放下幾個紙筒坐下,“這是我謝你的。”
在賈琮看來,林黛玉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率真單純的閨閣千金,縱然口上喊姐姐,他心理年齡可是比林妹妹大得多得多,自然看得清林妹妹的心思,心裏好笑,嘴上又聊起來,林黛玉這樣才華不淺的女孩,和他有共同語言,賈琮也看煩了史書,就說一些黛玉不知道的,地中海的橄榄和争霸、羅馬波斯的崛起滅亡、南美的黃金、東非的雨林,以及那個泰坦尼克号的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信手拈來,身臨其境。
林妹妹聽得一驚一乍的:“你真會編故事。”
“林姐姐,這都是真的,西洋傳教士跟我講的。”賈琮辯解。
“咯咯……”林黛玉不信,小嘴一抿,她現在很不願意在人前表現出她父母雙亡的可憐,那種憐憫很傷她自尊,她要的是别人打心眼裏尊重她。
賈琮欲哭無淚,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以言者無二三,在這封閉的封建社會,這方面真是孤獨無知音了,他無奈道:“你不信就算了,寶姐姐家還有一房,他們海内海外都經商,聽說那一房的姑娘也走過海外,不信她回來進京,你問問她。”
大運河的南方終點是杭州,從揚州下來,過鎮江丹陽、常州無錫,最先到達吳縣,船在吳縣埠頭抛錨了,林黛玉起身道:“我走了,你去了吳江,寫信給我。快入冬了,你要是水土不服出了瘡藓,記得找遊方郎中要膏藥,我小時候貼過,見效快。”
賈琮道:“要是中了天花、時疫怎麽辦呢?哎,我聽說你們蘇州人的話隻能信一半,是真的嗎?”
“想那些晦氣的做什麽?你說蘇州人愛騙人,好呀,重陽九月九,你去路邊買菊花酒、五色糕,付一半錢試試?”林黛玉明媚動人地倚門嬌笑,才略微不舍地出了船。
告别賈琏、黛玉,在吳縣埠頭吃過飯,賈琮另雇了一艘烏篷船下吳江,跨縣經營,船家要一兩六錢銀子,鈔關的稅收還要墊付,孫福讨價還價,降到了八錢銀子,龍傲天瞪大眼睛算算:“琮爺,可不是嘛!蘇州人的話隻能信一半!”
“噗!”賈琮孫福都被這二貨逗笑了。
到了吳江下船,這回遇到了山海書社在江南的驿傳夥計,親自送賈琮到盛澤鎮,盛澤鎮距離吳江縣城九十裏,這裏設有巡檢司。一路上,棉花、桑樹幾乎随處可見,田地裏少有閑人。
江南是古代特權階級醉生夢死、優遊林下的最好地方,當初大明末世,内憂外患,此地仍然一片歌舞升平、盛世風光,賈琮下馬步行走入盛澤小路,轱辘滾滾,風塵仆仆,他還來不及懷念探訪柳如是在盛澤的故居,就見前方從市集回來的道邊,幾個青行打手提起硬木棍,頭戴布巾,人高馬大地成半包圍形狀,攔路收過路費,頗有些香江古惑仔的味道。
“公爵大人,你看這姑娘不錯呀,咱姑蘇就不缺麗人……”
“是呀,是呀,索性托回去做公爵夫人……”幾個打手小弟摸摸下巴,壞笑起來。
領頭的祖公爵眼睛一亮,後邊集市賣生絲回來的雖是抱怨,卻不敢說什麽,青行和牙行一樣,他們在吳江縣衙有關系,惹不起,費用低些,一年就交幾次,買平安了。
賈琮冷眼旁觀地排在中間,那祖公爵點頭,他們看中的是一位布衣荊钗的姑娘,看樣子十五六歲,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隻是穿着寒酸,這姑娘還算淡定,足不出戶僅限于中上層女子,民間女子是抛頭露面的,她不開口,緊緊捏住衣角。她母親交了錢,祖公爵手裏掂量掂量,不滿意:“我說邢大娘啊,這兩錢銀子,喂狗呢?要不是你那漢子不會營生,依你家那幾畝地,桑樹、棉花,一年也有七八兩吧?”
“公爵大人行行好,我們家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這還是我們母女天天搖腰機,熬出來的……”邢母懇求。
姓邢?不會這麽巧吧,賈琮側身出來,打量幾眼那姑娘,剛好這邢姑娘也看過來,閑雲野鶴的氣質比容貌更勝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