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雲館叫來的細點,有鵝油、椒鹽,價格不低,一百四十文到兩百文一塊不等。雙虹樓本家燒餅還有糖餡、肉餡,鹽商沈三貫财大氣粗,吩咐店家全來三份,照單全收。
賈琮細細品嘗,可口美味,賈琏完全放開來吃喝,解下披風,雙虹樓豪華靓麗,座座屏風隔開成雅間,賈琏昂首道:“怎麽不演曲兒?”
“同知大人和賈小相公請慢用,采薇姑娘這便過來。”沈三貫三角臉,下巴尖尖的,身穿布衣,頭發束起,商人明面不許穿絲綢,回身催促:“老半天了,她怎麽不過來?我出三千兩還請不過來麽?”
那随從小聲道:“老爺,采薇姑娘氣性傲,揚州瘦馬都是這個德行,她本不欲過來的,小的們拿京城國公的名頭威脅,這才梳妝打扮,但也不怎麽上心……估摸快到了……”
沈三貫神色一陰,一個煙花女子而已,還看不起我們商人了!賤!轉頭笑哈哈道:“慢用,慢用,這位姑娘因是出名的瘦馬,難請一些……”
“無妨。”賈琏笑笑不苛責,賈琮就旁觀的乖孩子模樣,片刻随從又來附耳,沈三貫臉色才好看些,他舉起雙手拍響,屏風後絲竹管弦之聲忽起,蓦然唱出一段江淮口音的歌調來: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裏,隻好醉村醪。”
中國古代戲曲分南北九宮,以宮、商、角、徵、羽、變徵、變宮七音配十二律,得八十四宮調,南北有分,北曲一宮到底,南曲不限宮韻,靈活性大,但是同一笛聲、琴聲的音色,要求相同或相通。
古琴也分七弦,這女子聲調甚是好聽,配律音色與京師天橋大有不同,更軟、更媚,這曲《挂枝兒》唱得悲戚、憤懑。
“……想當初,睡牙床,錦色衾綢……
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谒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思量起,當日裏,蟒玉朝天……
雞聲茅店月,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一聲三歎,一去三拂,此曲《挂枝兒》唱得令人潸然淚下,沈三貫氣也消了,卻不忘目的:“同知大人此番南下,一路勞苦奔波,實屬不易,想必林禦史是要告病辭官了?大人覺着此曲如何?”
“好!哪裏好我也說不出,就是好聽!江南果然人傑地靈!”賈琏目泛驚異,說着便道出了老底:“林姑老爺不能根治了,我約莫要等一段時間,興許會回蘇州的……哎,怎麽不叫揚州瘦馬出來見見?”
柳采薇這一曲果然不負她的名頭,聽得賈琮也前世今生的種種情緒浮上心頭,甫一聽賈琏之話,賈琮心裏暗罵:“蠢貨,賈琏你個蠢貨!《挂枝兒》是唱魏忠賢的,你聽不出來也就罷了。沈三貫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會無緣無故請咱們?至少也得套些錢過來啊……真是豬隊友……”
沈三貫的眼神喜意一閃而逝,再次舉起雙手拍響:“采薇姑娘,出來罷,這兩位是赫赫有名的國公之孫,這位是琏二爺,這位是人稱大順第一神童的琮爺……”
水墨屏風拉開,賈琏眼睛頓時直了,一個水綠長裙、杭州眉妝花子、卧兔兒圍脖的妙齡女子款款走至酒席,一步三搖,嬌小玲珑,一颦一笑,一舉一動,無不勾人魂魄,尖尖的小下巴,風情萬種。
鹽商的吃相往往太過難看,特别是徽州來的鹽商,動不動拿錢砸人,柳采薇便厭惡地拒絕不來,奈何人家擡出國公府,她倚門賣笑、酒席逢場作戲的,怎敢得罪權貴。
她俏臉一直漠然冷淡,微微對賈琏彎膝福禮,到賈琮跟前時,妙目微微打量一眼,再福一禮:“山海老叟名動江南,卻不知公子還在幼沖之間。”
“姑娘謬贊。”賈琮欣賞地笑笑,還别說,揚州瘦馬真是勾引人,走路、說話、琴棋書畫、舞步歌謠,都是爲了專門适應文人而培養,從某種程度上說,出名的煙花女子,她們在禮節上比閨閣千金規範百倍,最易吸引讀書人,反過來,煙花女子也以嫁讀書人爲榮,嫁商人爲恥。
“《挂枝兒》是給魏忠賢唱的吧?”賈琮一眼看透這姑娘被強請過來的顧影自憐和狡黠,故意拿此曲譏諷賈琏、沈三貫,可惜不讀詩書的賈琏、附庸風雅的沈三貫不明其意。
柳采薇也不請求恕罪,退至一邊蹙眉道:“公子真博學。”
“要不你跳一支舞來?”賈琏興緻勃發,他不知魏忠賢是何人。
“前兒腿摔傷了,不能跳。”柳采薇笑着拒絕,沈三貫正不滿,賈琮道:“那就别難爲人家了,省得各自掃興。”
柳采薇對賈琮報以微笑,賈琏雖是心動,可沈三貫說過,柳采薇往來蘇杭、維揚、江甯一帶,名頭甚大,萬一引出糾葛,他不好收場,這種女人,在士大夫之中,一般有關系的,據聞柳采薇曾爲楊清和侍妾,後被逐出家門,重操舊業,首輔楊清和是蘇州常熟人,賈琏也不敢鬧大。
賈琮做主道:“那姑娘請回吧,我們也要散場了。”
柳采薇窈窕婀娜地一福禮,黛眉微眨,秋波含笑,曲腿告退。
幾人散場,沈三貫付賬,賈琏擡腳先走了,賈琮出雅間見隔壁有人談論《儒林外史》,暗罵奸商,版權在他手裏啊,書在江南賣了,他都不知道,不過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山海書社販賣江南書籍,不也是侵害版權麽,搞商品經濟就倆字,利益,賈琮的嘴臉也是太自私了。
但也總不能無所事事地遊玩,賈琮攀扯道:“沈先生家在徽州,你們徽州歙縣的歙硯,天下馳名呢,今兒個我來揚州,才知我的書也被人賣了,我倒有盤幾家作坊、買幾間房的打算。”
沈三貫敷衍塞責,不怎麽上道,賈琮對他可沒啥好處:“鄙人隻知是燕社分店和江左盟賣的。”
“江左盟?他們首領是誰?”
“剛剛還來過,蔣化蛟,揚州如臯人,他被推爲江左盟盟主,一代文宗。”沈三貫笑笑溜走:“不打攪小相公了,公子要盤幾家店面、買房,可找牙行。”
沈三貫優雅地下了雙虹樓,上轎,十幾個随從趨在兩側,他急促道:“林禦史也告病辭官,趁這個當口,咱們的百十條船鹽趕快運往山東,若有漏子,叫鹽場董事立馬鑿船沉舟,知道麽?鹽運使那裏的十萬兩銀子,商會送過了麽?”
“送過了,老爺。”随從親信道:“才剛去跟林府的買辦打聽,那位賈琮公子,據說林禦史叫他暫時代理府内僚佐。”
“什麽?”沈三貫大驚失色:“快,快折回去,我親自見他。”
【注釋:明清鹽場有董事、掌櫃、傭儈、管事等層層分級監督,商戶的鹽場叫做商亭、客亭,兩淮鹽場的地域在今天的江蘇、安徽、湖北、湖南皆有分布,參考《兩淮鹽法志》、《自流井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