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位于紫禁城正路北部,門外丹陛以下坐落金龜、赑屃、銅鶴,象征吉祥,還有一個大理石雕刻的巨大日晷,邊沿根據日影角度,以十二地支計時。
傳召待見的首輔楊清和已對這條路很熟稔,他以吏部尚書兼任内閣首輔,實權不謂不大,此次直隸鄉試房官,就由他與禮部尚書、都察院都禦史、通政司通政使等人共同推選。
科道台垣官彈劾的本質是太子未定,各自擁立不同,故此以這件小事相互攻奸,内外奸宄,這些實質他一眼看清。
首輔便是皇帝、臣工的居中調和者,如此小事他輕而易舉地按壓下來。對内向皇帝陳述于自己的失職,祈求告老,皇帝作了安撫,此等面子程序不值一提。對外在票拟上多處于寬猛并濟的意見,寫些“風聞太過,少些查證”。
兩派交擊的官員,羅敏、徐有貞是秦親王派系,負有責任的禮部儀制司在愈演愈烈的上奏中,反而可有可無。持續幾天,事情傳開,豫親王派系的劉東升上疏請求“清查”,極力要把直隸鄉試案鬧大。
劉東升的目的也很明朗:把秦親王派系的徐有貞拉下馬。
楊清和的票拟意見:此乃政府(内閣)之失,計錢西紅一人耳,何來徐有貞之事。
對于彈劾他的下屬徐有貞,楊清和竟然抱了“寬容”态度,皇帝同意了他的票拟。
究其原因,是皇上對現存的三位親王,有不同的感情傾向,此條根本原因他早摸索出來了。其二他自己要面子,其三皇上也要面子。
首輔,就是和稀泥。
在辦公奏折上,内閣稱政府,吏部尚書稱冢宰、兵部尚書稱本兵……延續晚明那一套。
無論如何,作爲更小的引子的賈琮,曆經此事,倒是更出名了,偶爾官員在私下宴席上會說:榮國府似有中興之象。
“楊閣老,陛下有請,快随咱家進來吧。”戴權儀态優雅,司禮監掌印,是有官品的。
“不敢勞煩公公。”楊清和的官靴之内的腳其實已經站酸了,但他不表現出久候之後的疲憊,小心翼翼地扶着戴權光潔的手,步上丹陛,步入煙霧缭繞的大殿。
雍樂皇帝正在寝殿後邊覽奏,黑色衮服,胡須微抖,戴權捧跪拜用的墊子鋪好,楊清和提起绯袍跪下磕頭,雍樂皇帝放下奏折,起身走出條案扶他:“元輔先生乃朕自幼講官,先君臣,後師生,戴權,賜座。”
便有兩個小太監擡椅子進來,戴權候在一邊。
看雍樂皇帝作揖,楊清和雖是表面惶恐不安,心裏卻是大定:皇帝這是完全同意他的票拟。
楊清和告罪坐了位子,君臣對立,雍樂皇帝按下幾日奏折積壓的火氣:“科道部院寺卿官員,以至外地督撫,交相攻擊,閣老,事由何來?”
“陛下,此乃國本未定之故。”楊清和眼皮微低:“宜早立太子,可平事态。”
雍樂皇帝不滿道:“皇後無所出,朕未有嫡子,可待嫡子出生,再立不遲。”
戴權沉默功夫甚好,這對既是師生、又是君臣的人相繼沉默,楊清和垂首道:“我皇聖明,按祖制,無嫡立長。”
“長已圈禁。”
“那便次子爲長。”
楊清和這是說要立秦親王,義忠親王淩決衽是長子,圈禁的罪名是“謀逆”,實則涉及“悖倫”。接下來就是秦親王淩決補、忠順親王淩決初、豫親王淩決袆。
可是,雍樂皇帝寵愛淑妃,愛屋及烏,偏愛的也是淑妃所出的忠順親王,有意立他爲太子,偏生這位忠順親王恃寵而驕,頗有劣迹,公然在崇文門設立鈔關,素來爲清流心下所不喜。不論嫡,論長,最優先的是秦親王,楊清和這麽說是全按祖制來,倒不是說他是秦親王派系。
也正因爲如此,此次直隸鄉試案被人上升到了秦親王、豫親王派系鬥争的高度,而沒有涉及忠順親王,雖是讓雍樂皇帝憤怒了一段時間,但在他和楊清和聯手之下,總算平息。
但是雍樂皇帝對待秦親王、豫親王也有所不同,秦親王的生母是敬妃,皇帝還分心給他一點。
而豫親王卻是他一次臨時起意,臨幸了一位沒品級的宮女,這對皇帝來說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誰想那宮女就生了一個皇子呢!
當時雍樂皇帝拒絕不承認,他對那宮女原本沒感情,然而宮中皇帝有起居記錄,太後一查便知,一次請安時,太後說:“你不要宮女所生,不知你母親也是宮女嗎?”
又在禮部、宗人府等部門的多番請求之下,雍樂皇帝才情非得已地立了那宮女爲裕妃、四皇子淩決袆爲豫親王,此事完全不是他本意,是禮教、政治的妥協産物,雍樂一直懷恨在心。
“國本事關隆祚,再議不遲。”雍樂皇帝不想談此事了,雖然喜愛秦親王超過豫親王,他犯暈道:“朕躬有恙,便長話短說,直隸鄉試案,部議如何?”
“錢禦史已下刑部天牢,部議革職爲民,永不叙用。”楊清和答道。
“這厮學識不端!當初是如何錄取的!傳朕旨意,斬立決!”雍樂皇帝知曉首輔又要和稀泥,一拍奏折道:“京畿道巡按劉東升,奏議清查直隸鄉試,他是在說朕用人不明嗎?!着戶部褫奪半年俸祿!再議降級留用!”
皇帝的根本意思就是:劉東升想攻擊秦親王派系的羅敏、徐有貞,分明是擁立豫親王,皇帝在表明自己憎惡豫親王!
就是上回豫親王淩決袆那次請求,赦免一部分教坊司樂籍,若非有太後、皇後勸說,雍樂也不會同意的。
劉東升已經被兩次罰俸了,不過對于士大夫來說,他們的吃喝,不在那一百兩都不滿的年薪,自有錢财來源。
楊清和想和稀泥也和不成了,轉而勸谏道:“陛下不惑之年,正是穩健之時,聖躬有恙,需保養得宜,切記宮闱節制。”
内外臣工、中官皆知雍樂皇帝與淑妃幾乎夜夜承歡,“寡人有疾”實乃“酒色财氣”,皇後和其他妃子反而冷落了,不過少有人敢勸谏。
雍樂皇帝臉色脹紅,如果此人不是他講官兼首輔,他一定要拖出去砍了,起身拂袖:“朕知道了,天時漸冷,元輔先生也加些穿着,朕命巾帽局賞一對暖耳。”
楊清和叩頭,謝恩告退,出了大明宮,這位首輔嘴角苦澀,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