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雍樂皇帝雖然信佛禮佛,卻不向全天下公開,因此天下争相建造寺院、迎合雍樂爺的情況并未出現。大順的農民更喜磕頭燒香于對他們土地有保佑的各種地方神明,佛、道盡管影響深遠,牟尼院卻是香客寥寥。
自打與師父進京,妙玉在蘇州玄墓山蟠香寺内埋了多年的雨水也一并帶着北上了,和寺院名僧一樣,她對喝茶甚是講究,采集雨水時的方位、裝的瓷器、埋的地點,無不精挑細選,但有一點兒不幹淨,她就不要。
牟尼院是他們師徒的下榻租賃之所,妙玉因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出身,自小得病買了替身皆不中用,不得已自己出家,後來家道中落,但她也小有餘财,身邊養着婆子、丫頭。
所謂“替身”,是封建迷信常有的一種人:自個兒得病,買個人代替自己出家,以求去病消災,謂之替身。賈府家廟鐵檻寺的張道士,就是第二代榮國公賈源的替身。替身,隻有富貴人家買得起。
妙玉埋好雨水轉身,長發披肩,盡管绫羅綢緞拼湊起來的水田衣是寬大的,但秋風拂動間,亦可大略估測她身姿粗細,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約曼妙,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一雙薄唇抿着。令人不禁感歎,這破廟虧待了美人——除了牆角的紅梅稍有增色之外。
王應麟、匡六合從呆滞中回神過來,匡六合脹紅了臉,變得目不斜視,在八卦算命還可,面對其他女人他就說不出話,若是張茂才在,肯定能貧嘴幾句。
他們三師兄弟站在院子正路,王應麟搭讪道:“冒昧煩擾,今日逢七廟會,我們香客出來瞻觀祈福,敢問姑娘,貴廟爲何如此冷清呢?”
“沒人來自然冷清,你們來了不冷清,我來了不就更不冷清了麽。”妙玉本不欲回答,生怕三個臭男人走近,說着執鋤上了台階。
賈琮恍然,他在紅樓中看過,邢岫煙說妙玉在蘇州“爲權勢所不容”,情況該和現在差不多。
她這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卻也惱人,匡六合不悅道:“姑娘,我們香客上香,是要給貴廟捐香火錢的,自古可沒有拒絕客人的道理。”
妙玉頭也不回地就要進廟了。
王應麟急中生智:“姑娘,我們這裏有位大順第一神童,琴棋書畫,詩詞曲賦,無所不能,便是老莊學說,佛家禅理,也有涉獵,姑娘不願覓一清涼地,品茶、下棋、談談麽?”
“噢?久仰了。”妙玉仍舊不回頭,進了廟,往偏殿側道而去,語氣充滿揶揄。
古時寺廟道觀的尼姑、女人、道士,因爲占着佛道的名頭,得以走入上層社會的官宦人家,因此也有不少官宦男人食髓知味,專門勾引寺廟女人,暗地裏惹出多少驚世駭俗的事情。也有官宦家的奶奶、小姐,跟寺廟和尚偷會的。譬如雍正年間的河南大案,尼姑擾亂官場,幾乎牽扯到了整個河南的高級官僚,聞名遐迩。
妙玉該是認爲他們是這種人,她或許不是第一次遭遇這種事了,江南風氣也有開放的一面,她的面容氣質,也許吸引了一部分人。
王應麟不覺失望,反而興奮道:“你們謝不謝我?這姑娘夠勁,有誰能拿下她?我就喜歡不服從的女人,才能展現咱們男人的征服能力。”
匡六合:“……”
賈琮笑了笑,扇子手心一轉:“她不會再出來見面的,走吧,上了香逛廟會去。”
……
牟尼院淨室之中,法華師太在蒲團上盤膝而坐,布滿褶皺的手撥動念珠,妙玉進來,她雙眼還是閉着,披一身舊袈裟:“有貴客來訪,是不是?”
“貴客?”妙玉添了香,回頭冷笑:“他們算什麽貴客。”
“你性子孤傲,佛法總是不堅,當年邢家姑娘就取笑你‘人不人,鬼不鬼’,如此你就不能識得貴人了。”法華師太道:“方才爲師在殿後瞧那三人面相,那位年紀最小的公子,本該早夭,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眼拙,他分明是經過逆天改命的人,如此之人,有大氣運。”
妙玉不以爲意,轉口道:“師父,說起邢姑娘,不就是他表姐麽?我一路進京來,聽過這位神童的名聲,前年邢姑娘還說過她姑姑是榮國府的大太太。”
“你不聽也罷,我們在蘇州就不得權勢,一切生計還要賴你。爲師的圓寂之日,無多了。”法華師太微微一笑。
“師父……”妙玉身子微顫,在她的人生之中,佛教背景比家庭背景更重要、更有影響,她三歲就出家了,六歲開始和邢岫煙做了十年鄰居,從小到大接觸最多的就是師父、邢岫煙,可邢岫煙對她沒有影響,反而是她教邢岫煙認字、讀書。
“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有何可悲。”法華師太平靜道:“我遺言不多,既已進京,好生留着,入我火聚,得清涼門。貴人不遠,各人自有緣法,你租賃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事。阿彌陀佛,去吧。”
妙玉關上淨室的門,眼淚止不住地打轉,何去何從?
……
三人逛西郊廟會回來,進城,那時張茂才也腳步飄着回到西小市山海書社,一個勁誇北清河廠的姐兒好、姐兒妙,匡六合就說去西門牟尼院遇到一位妙人,連聲誇贊,張茂才後悔不疊,氣極而倒,罵他們不講義氣,這種好事竟然不約他。
又過了幾天,報行的報子飛馬停在幌子木樁下:“捷報!捷報!山海盟王應麟中了第五名春秋經魁!”
幾人聯袂而出,紛紛大喜,王應麟問:“沒有了嗎?”
“其他沒有了,就中了一位。”報子奇怪道。
王應麟便覺得尴尬了,賈琮淡然道:“添了一位舉人,是咱們山海盟的福氣,王師兄,你快去參加鹿鳴宴吧,我們同去領卷子。”
匡六合腳步踉跄地退後幾步,倍受打擊,張茂才索然無味。
張榜、發卷都在順天府衙門,他們去時,大門口人流湧動,清一色的方巾飄飄。
王應麟受了書吏邀請,卻折回來,臉色極度難看:“子禮,我的座師是錢西紅,我向書吏打聽過,他黜落了你的卷子,這次鹿鳴宴,我不參加也罷!”
這時賈琮已經領回了墨卷、朱卷,站在衙門右方照壁人流外。張茂才冷哼一聲,奪過來看朱卷批語,勃然大怒:“這什麽狗屁的考官!佛時、貞觀也不理解,誤判!這是誤判!”
三人看完,個個面帶怒氣,看着一言不發的賈琮,等他作出決定,是反擊?還是妥協?
反擊錢西紅,或許能查出更多線索,但,這僅僅隻是一種報複,事已至此,無法更改。
第二,錢西紅變成了王應麟的座師,舉人對秀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王應麟不可能不希望獲得這份榮耀的。
一邊是盟友,一邊是仇人,如何抉擇?
賈琮面臨了一個稱得上難題的難題,如何處理這個難題,不但能看出他這個盟主的魄力、行事作風,而且,更能考驗山海盟的四位元老會不會因此而出現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