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考完,鄉試出場,秀才們歡呼雀躍地呼朋喚友,富裕的去筆筒胡同、鯉魚胡同、驢蹄子胡同。貧窮的去南城天壇北清河廠、金魚池,那是本地土娼的集中地。
不論富裕貧窮,放榜前的幾天,大家都不會回家,在這種忐忑不安、焦慮恐懼的情緒狀态下,尋個姐兒發洩發洩,最适合不過了。他們慶幸京師的姐兒質量雖比不上秦淮河,服務态度倒是好的。
鄉試放榜多選在辰日、寅日,故稱龍虎榜,又因中秋桂花盛開,還叫桂花榜。
“龍虎榜上拼龍虎,桂花樹下聞桂花,正是深秋好時節呐。”出了龍門、貢院大門,張茂才騷包地扭扭身子,伸伸懶腰:“喂,你們去不去金魚池看‘金魚’?那兒的身價便宜!”
“掃興,你這年紀,家裏不給你定親麽?”王應麟闆臉:“雖說秀才舉人流連煙花是常事,可巡城衙門是禁止的,再者,也會牽累了咱們山海盟的名聲。”
“别跟我扯那些道學,我不稀罕。”張茂才看着賈琮笑笑:“我明白了,子禮還沒開過葷,你爲他辯護是吧?得了,你們不去,我自己去。”
張茂才逛窯子去了,匡六合失望地搖搖頭:“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賈琮:“……”
“八九天了,我回家報個信。”賈琮拱手告别,想想又道:“也該盡盡地主之誼,出來我請客,你們挑店。”
“宴會酒令倒是煩了,不如到郊外觀光一番,京師逢七有集市、廟會。那日我從西門進京,遠遠瞧見一位帶發修行的妙齡女子,模樣約莫是江南女子,纖腰細柳的,儀容舉止極是不凡。”
王應麟折扇抵着下巴,悠然神往:“如此才是妙事,比張茂才那俗物好多了,該他後悔,就在西門牟尼院。”
匡六合嘟囔道:“帶發修行?我們讀書人接近這種人,不妥吧?”
“唉……”這回輪到王應麟失望了,嗤之以鼻:“她是出家人,我們去祈福求神不好麽?卞玉京知道麽?人家也是出家人,照樣有風流佳話。”
西門牟尼院?難道是……
“随便,水酒錢我出。”賈琮約定好,三人作别。
悶了八九天,甫一出來,便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
……
東城,羅府,魏無知在羅敏家下榻,羅敏勝任六科之首的吏科,又是吏科的老大都給事中,大門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後院涼亭,石桌棋枰,舅甥二人對弈,羅敏執白子:“你的三場文章,我看過了,有徐侍郎引薦,必中無疑,解元也是有希望的。”
魏無知呼吸急促,連忙平定心神,圍棋黑子走了幾步昏招:“慚愧,多賴舅舅教導。”
……
貢院内簾,房官錢西紅薦上一篇首場時文,主考于成龍念完,叫副主考徐有貞看看,徐有貞小聲念道:
“明聖訓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記也。”
諸位八股大佬十分明白,破題就開宗明義,破得很好,“聖訓”破“雅言”,“楚大夫”破“葉公”,以此可知這位考生熟知春秋曆史,曆史功底是不錯的。
徐有貞念到後二比:“夫雅言傳于東國,獲麟絕筆之後,自成文學之宗。而葉公來自南方,攘羊證父之讀,曾受聖人之教。”
讀到末尾:“然而,夫子又不能無言而已矣!”
而已矣!
徐有貞嘴角的陰笑快速飛逝,恭敬道:“主考大人,我看來此篇可定解元,錢大人薦得好。依他那一房,此篇屬順天府,也是主考大人、府尹大人教化有功。”
于成龍猶豫道:“這名考生的五經題、策論審完,再定不遲。”
副主考徐有貞、同考錢西紅等不反駁,等于成龍看完這名考生的春秋題、策論,倒也中規中矩,不過首場着實出色。
數日後,落榜的有百分之六十,順天府鄉試名額,皇帝欽定爲六百多,差不多二十取一。
所有考官,幾乎都不知道考生名字,而定了上榜名次,這一天要當堂唱号。
十六位考官彙聚一堂。
鄉試龍虎榜分爲正榜、副榜,先寫正榜,正榜寫前六名,從第六名寫起。
幾個書吏在主座之下,蹲在條案之後,一個書吏以朱卷對照墨卷,拆開糊名,一個書吏寫榜,念完第六名亞魁,書吏又念:“第五名春秋經魁,順天府宛平縣,王應麟!”
“今科順天府人才濟濟,前五名就有錢大人引薦上來兩位。”
“恭喜!恭喜!”
房官、書吏們紛紛把紅蠟燭端到錢西紅桌子上,錢西紅笑得合不攏嘴。
于成龍、徐有貞對于大堂轟鬧,也是一笑,這是規制慣例,鄉試必有五經魁,選中經魁的房官,不僅有面子,也是那位經魁的座師,此後,錢西紅成爲王應麟的座師了。
書吏念到第一名:“解元,順天府良鄉縣,魏無知!”
而後鼓樂手、司儀簇擁着,一窩蜂似的去順天府衙門張榜。
此時,于成龍才皺眉問道:“那位大順第一神童賈琮,怎麽榜上無名呢?”
錢西紅老臉微笑,眼珠一轉:“大人,賈琮的朱卷,也是卑職批閱的,犯了佛教、用詞不當的忌諱,取爲落卷,不會出岔子的。”
“嗯……”因爲錢西紅連連取中前五名的兩人,可謂慧眼識英雄,于成龍便不想再看落卷了,道:“磨練磨練也好,少年人棱角太過。”
徐有貞笑而不語,魏無知如果明年會試再中,他就是魏無知該感激的第一恩人,此等潛規則,魏無知哪有不好心報答的。
……
賈琮鄉試考完回家報信、請安一遍,情景也過于平淡,賈母都是不見,叫鴛鴦在門外回一聲“知道了”。
東路賈赦那邊則是意興闌珊的,不過吩咐他等待放榜,倒是二叔賈政,顯得比賈赦更上心,請安時勉勵了幾句,還隐約提及今年全國官員考課,凡是和王子騰有瓜葛的,基本沒事。
榮國府的人,也不能說完全壞到了骨子裏,賈琮讀紅樓的印象中,賈政是賈府男性主人裏,唯一一個多次預示到家族危機的人,卻是有心無力、志大才疏。千金小姐、奶奶們,賈元春、秦可卿、王熙鳳、賈探春等,對于家族現狀,都是心裏明亮的。
傳報了同年宴會之事,賈赦沒有不可的,賈琮便帶孫福、龍傲天于西便門外下馬,與王應麟、匡六合同進牟尼院。
寺院較爲荒涼,香客稀少,回想就在這條街道同秦鍾一起去宛平、固安,也是在這裏第一次與匡六合見面,兩人說起,才是這兩年的事情,卻宛若夢幻,人生之際遇緣合,奇妙如斯。
三開間的殘柱支撐起大殿,賈琮才步入外門,三人忽見一進牆邊紅梅樹下,一名十七八歲的水田衣女子,執鋤挖坑,埋下四五個鬼臉青的瓷壇,女子身姿綽約,側臉雪膚。身在佛家寺院,穿有道家風韻的水田衣,本就很怪異了。
賈琮回首,發現王應麟、匡六合都瞧得呆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