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什刹海對面的胡同街道,是大順朝廷幾個權力中樞之人的所在,内中一條煙袋斜街,每當正月十五前後,煙花點亮夜空,這裏的高樓可瞧見什刹海的風光。
街中司禮監掌印太監戴權的居所,豪華壯麗的大堂内,便服的賈珍隻坐半個屁股。
曾幾何時三品威烈将軍也能接近于此的奢侈享受,一去不複返了,真是榮華乃是鏡中物,來得容易,去得容易。
若是沒有賈琮的橫空出世,他賈珍仍能與戴權私下平坐交談,這時卻不得不奴顔婢膝地求他了。
戴權看也不看賈珍,這位老公公躺在兩條軟榻之間,一條搭腳,一條墊背,蓋着從内宮二十四衙門的針工局、巾帽局孝敬的松江棉布、頭靠湖絲、身穿家居蜀錦,戴權猶然不滿意:“大熱天的,太悶了,小釘子,扇風!”
皇帝身邊的戴權,和離開皇宮的戴權,完全是兩個人。
賈珍壓下憤恨、往日高高在上的尊貴,屈辱地擺出谄媚的笑臉,宛如奴才般起立,拉動布條:“公公嫌熱,在下給您老扇風得了。”
戴權家的大風扇,是專門請工官設計的機括,需要兩三個人才能拉動,一旦拉動,滿室春風,比電風扇都厲害,不過耗費人力,但對于戴權來說,這點人力不算什麽。
剛進他府裏的小太監小釘子早已彎腰進來,賈珍養尊處優之人,雖練過弓箭,有點臂力,卻是一個人,拉不動他,掙紅了臉,與小釘子合力,才勉強扇出風來。
“哎呀!咱家怎敢勞動三品威烈将軍的纡尊降貴?”戴權不好意思。
這是公然的諷刺、羞辱了,滿京城誰不知道甯國府名存實亡?他早被削爵了?
說起“甯國公”這個封号,當年九千歲太監魏忠賢給幹兒子魏廣微封過。(曹雪芹必然知道這件事,難道老曹是專門諷刺甯國府的?)
賈珍不以爲忤,展開笑臉:“使得!使得!老内相是看着聖上長大的,我現下一介草民,給老内相扇風,甭說屈辱,說福氣都來不及,全天下能有幾人有這福氣?”
旁邊的小釘子心道:“這人拍起馬屁來真不要臉,我還得向他學學……”
雖是私下聽慣了不少阿谀之詞,戴權卻仍大悅,他們這樣身體殘缺的人,受廷臣鄙視,尤其希望得到認可,倘若得不到,又會變本加厲地攫取權力、财富,這是一種由身體殘缺而衍生的病态心理。
“說說罷,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又有啥子事求咱家了?咱家時間寶貴,司禮監值房每日必去,幾個秉筆、随堂可還等候着咱家呢,沒恁多時間與你閑扯……”戴權啜一杯名貴的江南雨前龍井,雨前龍井有真貨假貨,全天下能嘗到真貨的人,沒有多少。
他咂咂嘴,真是享受啊……
“承老内相這份情了,相救之恩,兒孫輩必結草銜環以報之……”賈珍當場認爺爺,喜悅地彎腰懇求:“孫輩之子不日有封奏折要呈上,以監生的名義,倘若通政司、内閣遞不通,還請司禮監幫幫忙,事關孫輩身家性命,門外區區三萬兩,權當給老内相添個彩頭……”
“擡進來吧。”瞧瞧,什麽勳臣之後?不照樣匍匐在咱家腳下?哼哼,戴權揮手道:“行了,出去罷,實話告訴你,這點銀子咱家還瞧不上。但規矩不能亂,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折子咱家替你奉上,萬歲爺怎麽說,就不關咱家的事了……”
“多謝老内相!”賈珍歡喜不疊,命自家奴仆喜兒、壽兒擡銀票箱子進來,大順的京城錢莊銀票,還是有信用的。賈珍方才退後幾步,躬身退到門檻,才轉身出去。
戴權暗樂,又暗笑:“金陵四大家族,不求王子騰,來求咱家?宗族内鬥麽?這些勳貴家族呐,一批蛀蟲祿蠹,沒個消停……難怪萬歲爺早已不滿了……他家不是有個神童嗎?算了,這不關咱家的事。進宮不得罪萬歲爺,出宮不得罪權臣貴族,這才是爲官之道啊……”
“小釘子,你進咱家府上幾年了?是哪裏人來着?”
小釘子喜得顫抖:“禀幹爹,兒子進府三年了,那年還是幹爹可憐兒子。兒子是公公的老鄉呐,河間府人氏。當時閹割的人太多,兒子沒選上入宮的……”
古代太監是個熱門職業,多少走投無路的饑荒平民、或者傾家蕩産的地痞流氓,往往自行閹割,想進宮飛黃騰達,而這種人難以選上,按程序必須宮裏的工匠操刀才合格。
他們又找不到《葵花寶典》,自然成不了第二個東方不敗、嶽不群。所以這群遊蕩社會又自行閹割的人,又被歧視,心理扭曲是有原因的。
在滾滾的曆史長河之中,出名的太監背後,有無數這樣默默無聞而又悲慘的小太監,無數人一輩子耗在浣衣局等地方做苦力、火工,飛黃騰達的是極少數。太監,也不是相當就能當的,還要海選、預賽、決賽,伴不上有權勢的司禮監、禦馬監、兵杖局幹爹,一生就沒指望了。
“認字嗎?”
“認得幾個。”
“明兒伺候咱家進宮。”戴權起身叫他服侍:“是老鄉才給你這個機會,司禮監你是進不了了。如今的宮裏啊,幾個親王明争暗鬥,有冷竈有熱竈,豫親王的竈最冷,咱家推薦你去那裏燒,沒準這竈就熱了……快替咱家穿衣,瞧瞧這四爪坐蟒服,隻比萬歲爺的龍袍少一隻爪子,多新鮮呐是不……”
“哎,哎……”
……
“别人看這畫怪異,我瞧着卻别緻,世人不知子都之美,乃世人無目者也,賈子禮你說是不是?”少年公子似乎早就認識賈琮,付錢收畫,親自放入自己的尺寬大袖中,即使有意平和,但那種氣勢,看着便不像普通人。
“公子喜歡就成,飛鷹、淺魚,并不希冀人人都贊同它們,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可稱伯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賈琮開口說話,滿大堂的客人聽見“賈子禮”三字,嘩然一片,看稀罕物似的看着這位山海書社東家。
“這話說得妙,不愧是能寫出《儒林外史》的人,你所有書,本公子都要一份,包括時文集、《笑林廣記》,粗則粗矣,能用心者,就不粗了。”少年公子莞爾一笑,明明居高臨下,卻給人親厚的感覺。
“樂意之至。”賈琮命孫福打包一套,那公子爽快付錢,卻也隻是打量賈琮幾眼,不作停留,略略作揖而去。
羅高才、鄭夜寥傻眼了:真有買椟還珠的傻缺買那些怪異的書畫?賈公子真是有先見之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