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知廳,等同外地知府衙門,配備有通判、經曆等官,經曆官掌文書,現爲同知大人移交、整理糊名的考卷。
府試的卷子較縣試增多,沈鎬特此召集樊知縣、各房書辦幫忙,按照五個縣的地名分門别類地整理出來。
沈鎬首先從本縣看起,北方卷子普遍不如南方,他是江蘇松江華亭人,進士出身,因上奏折時機不對,才降級留用,貶爲順天府同知。
速度很快地看了數十份,沈鎬不停搖頭,太差了,比起松江府試差了太多,但他不得不酌情錄取幾個,差生中不也有雞頭嗎?相對好一點的,邊批,邊道:“這兩份錯解聖人之言,可見是四書不熟,不過!樊知縣,你怎麽錄取的縣試考生?!”
“大人,興許是臨場發揮不當,縣試案卷在本縣禮房存有抄錄,大人不信便查查……”樊林谄媚地笑,自從進來,笑容從未停止,臉都笑酸了。
經曆官撕掉糊名,糊名是爲了防止考官看到考生姓名,從而徇私枉法,批閱之後,便可揭開,那經曆開始錄名,小聲訝然:“京縣雙驕也铩羽而歸……真是發揮失常……”
樊知縣心裏咯噔:“祁佳、顧貞都沒指望了嗎?顧貞還是大興案首……案首必取秀才的慣例,也破了……”
宛平、大興皆屬于西路廳管轄,縣試之時,祁佳是宛平第二,顧貞是大興第一,誰能想到,沈同知作風嚴厲,又是南方人,看不上北方的卷子,京縣雙驕紛紛敗下陣來。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厮偏偏拿老莊之學議論,玷污聖人!明年再來考過!”沈鎬又丢下一份不過的。
那經曆揭開漿糊,頭一個便是“賈”字,樊林變色道:“壞了,賈琮怎會犯此等沒檔次的錯誤?”
……
數日後,書辦們、樊知縣、經曆官忙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待排定名次,同知廳外照壁張榜公布,才松懈下來。
廳後書房,沈同知、樊知縣面議,這兩位上下司換了便服,不再拘禮,沈同知道:“賈子禮年紀輕而享盛名,你我既要培養一棵好苗子,你認爲捧高适宜?還是磨練他棱角适宜?羅訟棍仰仗羅郎中,已行文賄賂于我,你不擔心今年考課?你我何去何從?”
“同知大人,賈琮此人,外圓内方,實際并無棱角,因口角才與羅訟棍發生争執,也是羅訟棍無理在先……況且他背後有四大家族,王子騰出京,整饬九省兵備,權勢不容小觑。以前罷官的浙江湖州賈雨村,王子騰保本一上,不就得了應天府的府台?同知大人是升爲府台還是重回京裏,也可行文賈赦提幾句即可……”樊林再無花言巧語,面授機宜。
沈同知眸光閃爍:“賈家是勳臣之後,然而目今并無實權,爵祿也要耗盡了,聖上因爲新政,已經抄了不少家了,一旦打上他家烙印,将來如何?”
“大可以棄之!”樊林殺氣騰騰:“吏部也不是羅郎中的天下,大人與卑職忍羅秀才久矣,縣官與地方鄉紳相處,從未見他這等飛揚跋扈的,此乃京城腳下,不是雲貴土司。天下總督,第一直隸,第二兩江,第三湖廣,有總督大人撐腰,不除此人,更待何時?兩面讨好,在名利場根本走不下去,君不見晚明之阮大铖哉?”
沈同知的三角眼銳利如刀,嘴唇陰柔:“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可!”
……
賈寶玉過了縣試複試,并順利參加府試回來,賈母欣慰開懷,阖府歡慶。
榮國府西路,賈母花廳,大擺宴席,珍馐美味呈了幾桌上來,邢夫人腹诽:“琮兒前月中了縣試案首,不僅不擺宴席歡慶,且毫無賞賜,如今寶玉才過了縣試複試,府試名次未知,這般奢侈,我這嫡母顔面何存?大房顔面何存?”
賈赦摸摸胡子,心裏也不好受,但孝道第一,怎能拂逆母親?
李纨、三春、黛玉、寶钗圍成一團,賈寶玉依偎在賈母懷裏,王夫人喜笑顔開。李纨、王熙鳳俱在座。
賈母嫌廳中看戲不便,單獨叫了兩個戲子進來吹箫、笛,選音調輕快的,喜慶宛如過年。
其實賈母房這裏還有一座正經大堂,叫做榮慶堂,規格不比榮禧堂小,不過她嫌那兒正經、肅穆,不适合享樂,花廳便成爲時常的“骨肉團聚”之所。
從史家千金小姐變成今日的老封君,老了,族事大多不過問,交王夫人總攬,賈母唯一的樂趣,便是看着子孫滿堂、骨肉團聚,看戲、吃飯、說笑話。
甯國府賈珍賈蓉一支大宗敗落,或許于夜間引起她些許警覺,但,王家權大如舊,賈家的榮華富貴業已根深蒂固,元春早入宮做了女史(才人贊善),聖上恩眷未減。
東府的事兒,她從來不管,也不便去管,倒是秦可卿的離去,讓賈母好生傷心、不快了一陣子,秦可卿是重孫媳婦中,她最喜歡的一個,還是王熙鳳随時會開解她、鴛鴦貼心、王夫人李纨禮節周到,她不過歎氣一聲,過了就過了。
勳貴這種東西,沒有實權,幾代皇帝之後,皇帝說整你就整你,可惜他們不擔心,也不願去想。
像曹雪芹家族,你說顯赫不顯赫?曹寅、李煦(曹寅舅子,與林如海類似),輪流上任江甯織造、兩淮鹽政長達幾十年,曹家四次接駕。曹寅生病,康熙皇帝派人八百裏加急地送藥,“曠古未有之隆恩”!還給曹寅一支過繼兒子,康熙當衆說孫氏(曹雪芹曾祖母)是他母親,榮寵至極!可雍正上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抓住虧空借口,整死你沒商量,怎一個慘字了得!
小小一個禦史,如果揣摩對了皇帝心思,再顯赫的侯爵、公爵,照樣能參倒。
當下,王熙鳳扶賈母肩膀,笑道:“老祖宗,不是我瘦驢拉硬屎,瞎逞能!說寶兄弟是人中龍鳳,就是人中龍鳳!這不明擺着麽,太太相夫教子,相得好,教得好,一出去,就考回來了,再過幾年,一定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也能給太太、老祖宗掙個臉面,诰命升無可升!指不定咱家大小姐一争氣,寶兄弟就成了國舅,到了那時,勳戚功名,光宗耀祖,滾滾而來,我都妒忌老祖宗了!怎麽老祖宗就能教出這般好的孫兒!”
“哈哈哈!”賈母樂道:“鳳丫頭牙尖嘴利,該打!該打!”
李纨摻和道:“真真鳳丫頭這張嘴啊!還虧她是千金小姐出身,若是市井流氓,那還了得!京師四九城還不是你的天下?”
花廳笑倒一片,薛寶钗深有同感:“這是春秋筆法,删繁就簡、領異标新。”
林黛玉心道:“什麽春秋筆法,這是秦桧進言,琏嫂子就會讨上面歡心,借威權壓下面罷了,不過都是虛情假意……”
說笑未幾,賴大爲讨賈母歡心,引幾個報子進來,那些報子一路敲鑼打鼓:“捷報!捷報!貴府公子中了癸酉四月西路廳府試案首!”
王熙鳳愈發笃定道:“老祖宗,說曹操,曹操就到,寶兄弟又中了!”
“好!好!”賈母從未有過如此開心的一天,吩咐道:“鴛鴦,多拿幾串錢,叫小厮們賞。”
賈府過年過節,都有打賞下人、戲子的慣例,這是賈府自我标榜的“慈善”、“清譽”。小厮們拿了錢,按照慣例,噼裏啪啦丢在門口。
那些報子臉色不好看了,當他們是乞丐嗎?報子報喜,主人打賞,這也是慣例,可沒這麽欺負人,把錢丢在地上的。但賈府這種人家,他們又不敢得罪。
爲首的報子道:“錯了,錯了,不是寶玉,癸酉四月府試案首,是貴府姓賈諱琮的公子。”
賴大也以爲是賈寶玉,事先沒問明白。
賈寶玉正洋洋自得呢,他對自己的文章感覺良好,陡然潑下冷水,不悅道:“你們是不是看錯了?”
“對,怕是看錯了吧?”賈母喃喃道。
那報子掏出揭貼:“白紙黑字,貴府考中府試的隻有一人,仍舊還是案首,姓賈諱琮。”
賈赦、邢夫人突然眉開眼笑。
王夫人臉色陰沉。
賈母食欲全無。
王熙鳳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剛才還沒完沒了地誇賈寶玉,全部無視賈琮,現下情況截然相反,臉往哪擱?
三春、黛玉、寶钗、薛姨媽好不尴尬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