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縣衙是基層機構,裏面的階級,大抵分爲三個檔次:官、吏、役。官就是縣令、縣丞、主簿、典史,品級分别是七、八、九、不入流,典史雖然不入流,也是朝廷命官呀。吏就是六房的書辦、三班的頭領,這些胥吏,才是直接與民衆接觸的。役,則是供差遣的衙役。
大興、宛平稍有不同,縣令不是七品,是六品,同知、府尹也比地方的等級高,因爲,這地兒是京畿重地,京縣嘛,不高級一點,怎能體現出咱京城腳下的貴氣呢?
縣衙三堂,宛平縣令樊林人高馬大,雖是文官,模樣卻是五大三粗的,一身六品鹭鸶補服,來不及換,前胸、後背皆有,大袖寬三尺,眼睛笑眯眯地。
按規制,官員穿官服,平民必須下跪拜見,這是朝廷威嚴。秀才見縣官無需下跪、不用交稅,賈琮暫時沒這福利。
在賈府都不知跪過幾次了,雖然心裏别扭,也隻能悄悄罵一聲萬惡的封建社會了。賈琮正準備拜見,樊知縣幹咳一聲:“免了,賈琮,本縣已聽說過,你是秦郎中的得意門生,還是公府之後。秦郎中奉命出差,解我永定河水患之燃眉之急,就不用跪了。”
“多謝縣尊。”能不跪還是不跪,賈琮餘光瞥見,羅訟棍悠然而坐下首椅子,風度翩翩,一副謙謙君子之樣,早上所見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渾然看不到了,賈琮心道:“這羅秀才,很會僞裝,他後台是誰?做了訟棍,也能夠讓樊知縣優待……”
訟棍這種律師職業,賺錢是賺錢,卻遭人怨恨,縣官顧忌、百姓痛罵……嗯,《九品芝麻官》的那個方唐鏡,就是訟棍了,那嘴臉可恨吧?《大順律法》更是明文規定,訟棍不得插手衙門案子,若包攬詞訟,可革去功名,羅國奇逍遙法外,必有背景,也難怪賈琮有些微忌憚了……
他的忌憚是對的,殊不知羅訟棍在正面場合廣交士林,在外的名聲是才幹優長、溫文爾雅,背地裏卻睚眦必報、心性惡毒。今早那瓜皮看不到誰扔,卻知道是賈琮,待從樊林這兒知曉他身份,羅訟棍就存了慢慢報複之心。古代這種人,是不少的,也許,你僅僅是一句話不中聽,他就會報複你,真小人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僞君子。
秦業與樊林叙談過,賈琮捐出一千兩銀子給順天社倉,樊林心裏大喜,卻不表現在臉上,起身道:“本縣代宛平父老,感謝賈恩侯(賈赦,字恩侯)的捐贈。今夜天朗氣清,莫若秦郎中等人,與本官登高望遠?宛平是遭遇過戰火之城,傷痕累累哪,我等也好瞻仰先輩!”
秦業使眼色示意賈琮跟上,賈琮雖沒經曆過官場,心思卻一點就透,樊知縣這是要考較他的才學。與劉東升的賞識不同,縣試的主考官就是知縣,師生的名分,明年怎麽都要确立。
……
登上城樓,樊林、秦業在前交談,羅國奇居中,賈琮最後。
他們站在城牆垛口之内,可把遠山、近水、村郭、盧溝橋,盡收眼底,因是晚間,明月未現,漫天星光,身後萬家燈火掩映,看得不甚清楚,勝在鬧中求靜的意境。
羅國奇優雅道:“縣尊,如此星辰如此夜,不如由學生出一上聯,令賈子禮來對,橫豎,他鐵定是學生的師弟了。”
羅訟棍的縣試,也是樊林考的,自然有師生之誼,府試、院試之後,考中生員,取了府學一等廪膳生,但是,羅國奇兩次鄉試不中,不想蹉跎年華,故此回鄉當起了訟棍。秀才、舉人是地方的中堅勢力,鄉紳耆老也多半在他們之中産生,地方官可不敢得罪他們,一旦得罪,政令難行,烏紗帽還兜得住麽?
按說羅國奇是秀才,賈琮童生也不是,此舉未免欺人太甚了,樊知縣猶豫少許,便稍微點頭,與秦業看着、聽着。
“恭敬不如從命。”賈琮接着。
羅國奇傲然,連童生也不是,還以爲我給你臉了?他是存了心思羞辱的,已知賈琮來曆,有神童之名,但是賈琮在外還沒有名聲,秦業人脈不廣,劉東升也不好替他宣揚,是以羅國奇透出若有若無的輕視:“琮乃王宗,枉縱枉縱?”
話音一落,秦業不悅,罵人?
羅訟棍的上聯,拿人名字說事,大意可以理解爲你賈琮是君王之恩下的大宗族出身,難道你就可以憑借皇恩、祖宗,姑且放縱嗎?你不羞愧嗎?
而且,第一句把人名字分開,第二句還是諧音,王宗,枉縱,一語雙關,可不是那麽好對上的。
這是打臉!變相地打臉!
樊知縣不置可否。
賈琮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羅爲四夕,死兮死兮?”
羅字拆開是四個夜晚,四個夜晚你就要死了嗎?賈琮罵得更狠!
秦業面色稍霁,又想:“這個弟子還是鋒芒太露了些。”
羅國奇面色一變,忽而笑哈哈道:“嘻笑之言,勿怪勿怪。”其實他心中更笃定要挾怨報複。
“哪裏哪裏。”賈琮謙虛,兩人好像是人生知己一般。
樊知縣點頭道:“各作一首五言詩來吧。”
雖然當今時代注重四書八股,試帖詩,還是要考的,叫做五言八韻詩,規定制式。但是,會做八股,五言八韻詩還難嗎?恰如《儒林外史》所說,學會了八股,無論寫文、寫詩,那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掴一掌血。因爲聲律、措辭、考究,八股裏面都有。曹雪芹《紅樓夢》寫得好,和他參加過科舉也是有關系的,隻不過老曹沒有更進一步,在滿清宗學上了幾天班,受不了,就不幹了,回去過潦倒落魄的寫書生涯。且五言八韻詩在科舉之中,過得去就行,主要還是看四書五經題。
當下樊知縣隻說五言詩,不規定句式、限韻。
羅國奇飄然,張口就來:“雲散清風暖,定河水猶寒……垂釣無所獲,但得半日閑。紅葉飄飄遠,此際思綿綿。”
整首詩,充滿了富人生活的閑情逸緻,秀才畢竟是秀才。
樊林、秦業又看向賈琮。
賈琮目光悠遠:“炮火起盧溝,昔年抗戰遒。雄獅今又吼,古渡警千秋!”
樊知縣撫掌大贊:“語言凝練,立意高遠,秦郎中,你這學生,本縣也起了愛才之心!不必多說,明年癸酉二月,來宛平參加縣試,好好回去溫習四書。”
“是羅師兄承讓晚生了。”賈琮彬彬有禮,秦業大喜。
羅國奇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堂堂秀才,竟然被一個童生都不是的蒙童比下去了?臉往哪擱?這臉打得真狠啊!臉疼啊!誰是紅花,誰是綠葉,清清楚楚!羅秀才心裏怨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