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的叫賣聲、喧嘩聲、讨價還價聲,不絕于耳,一個涼棚搭起來的小攤位,青布墊上三碗酸梅湯,羅高才瓜皮帽、灰馬褂,旱煙袋桌沿一敲,皺起眉頭:“賈小公子,你說,叫我們搞民間驿傳的去送書?還要南北往返?”
“不錯,當今天子重文章,兩位掌櫃,如今的時局,什麽人的錢最好賺?讀書人!筆墨紙硯,哪樣是便宜的?尤其是時文書籍,比消遣的還要好賣。”賈琮微微一笑:“你們,一個搞驿傳,一個開書鋪,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不然,大可以合夥。羅掌櫃運江南時文、名家詩書,在北方,必定大賣。”
賈琮不是憑空揣測的,清朝就有商人這樣幹,大發橫财。事實上,後人包括當時讀書人,或許會簡單地認爲,古代的商人、農民教育程度低,沒啥智商,這就是在侮辱古人和先輩了。滿清前期,商人已經完全發明了打廣告、買一送一、促銷等手段。至于小民的智商?明清時期人民健訟,爲了打赢官司,不惜自殘誣陷,手段層出不窮,多少知縣、知府焦頭爛額不勝其煩……讀書人,大可不必心存優越感,不知變通,在民間也會吃虧的……
羅高才、鄭夜寥自然知曉其中盈利,但這樣還不夠,賈琮勝券在握道:“想必兩位掌櫃也聽說過小可薄名,我八歲能作通八股,取爲生員還是有希望的。若是我少年成名,一定爲貴店批閱時文,何愁沒有賺頭?”
名人士人批閱時文,可以熱銷,當然,賈琮必須揚名、取得功名之後才行,而且批閱有講究,必須快速、精準,《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就是賴此爲生,讀書人争相購買,要的就是名人效應。實際上,這兩位長居西城,賈琮的來曆、名聲,他們也有耳聞的,此番話說下去,已有些心動了。
“小哥的這幾篇《儒林外史》……唔,沒有《金瓶梅》好看,怕賣不出幾本。”鄭夜寥大肚子拖下圓凳,嘴唇吸溜酸梅湯:“還是《金瓶梅》最好看……你說說,怎麽個參股法?”
帶黃的好看,你幹脆去看《玉蒲團》、《洞玄子》之類的得了,賈琮好笑道:“不急賣不出去,明年,明年‘山海老叟’的書定然熱銷。其一,我的書、畫拿進來,不收錢,一年之内,隻收賣出去的一半,另一半,投進來作爲經營書鋪之用。其二,這書鋪還是你們經營,我不插手,隻按投進來的比例分紅,你們若是有深謀遠慮,我敢保證,不出三年,書社能開遍大江南北……”
兩人面面相觑,都有點不信,但鄭夜寥已經猜測到那些書是賈琮親筆所寫了,謂之天才,毫不爲過,他如果少年成名,廣交士林,書鋪當然是能大大賺錢的……羅高才瞅着書上的署名“山海老叟”,道:“這時我們跟你幹,也不虧,小哥的人情世故、才學時文,我們也知道,可以試試,立下契約,不成再一拍兩散如何?還有書社移到宣武門廊房,取個啥名字?”
真不愧是奸商,還要立契約,一旦賈琮反悔或吞并,他們就好打官司了,賈琮琢磨道:“行,就叫山海書社吧。”
這個時候,他們三人誰都沒想到,若幹年後,山海書社在士林無人不知,震動天下,而這個書社,竟然隻是一個八歲孩子和兩個商販,在一個小攤位裏邊敲定的。
賈琮之所以入股,一方面當然是爲了錢,而另一方面,是将來要靠書社傳播他的名望,他很重視合作雙赢,不會把錢看得太重,這兩位也是比較熟悉的人。
寫書,不容易,他不是光腦,《儒林外史》這種優秀作品,隻是大體上記得情節,他遣詞造句可謂絞盡腦汁,不滿意的草稿不知費了多少,錢,也不是那麽好賺。
看看曹雪芹,“舉家食粥酒常賒”,孩子夭折,老婆病死,偉大的《紅樓夢》還因爲文字獄不得不歌功頌德,而且太監了。施耐庵、蒲松齡他們也不好過……寫手,無論古今,都是苦逼的命,這時代根本沒有正版的概念,即便有正版,盜版也是滿天飛……胡适和俞平伯的新紅學之前,世人根本不知紅樓作者是曹雪芹,老曹何其悲哀。
而賈琮一本書能賺幾十兩,不是古代書好賣,是生産、印刷條件所緻,窮人家,筆墨紙硯買不起。書,客戶多半是富人家的,昂貴一點,也不足爲怪。
……
黑油大門内的小院花廳,歌舞升平,賈赦左看看,右瞧瞧,胡子揪斷了一根:“你……你說什麽?爲父又允許你遊學,又給足你銀子,你這逆子不知足,還要一千兩?”
賈赦肺都要氣炸了!什麽敗家玩意?我買個小老婆,才八百兩而已,你就要一千兩?邢夫人又勸丈夫,又對賈琮翻白眼兒:“琮兒,你太胡鬧了!你要氣死你爹嗎?”
“老爺、太太,請先息怒。”賈琮坐在一邊,安安穩穩地,一點也不恐懼或者坐立不安:“孩兒明年參加縣試,去的是宛平。順天府在宛平建立社倉,這一千兩,是投給順天社倉的。”
賈赦、邢夫人一言不發,看他怎麽說,白白捐錢嗎?怎麽舍得?
賈琮繼續:“第一,老爺給順天社倉捐錢,是利國利民,是好事,賺的是西府大房的好名聲。第二,社倉不是無私捐款的,是類似于印子錢的借貸關系,當然,這種借貸的利息不超過二三分,無論怎麽說,受災民衆到時還款,這一千兩,是能起到效益的。第三,東府珍大哥身敗名裂,咱們西府正該有所警覺才是。第四,宛平知縣見此必定大喜,對孩兒也有好處。老爺、太太,既有名,又有利,何樂而不爲?”
“好!好!”賈赦馬上從陰雲密布轉爲雨過天晴。
邢夫人斟酌,不滿道:“誰告訴你的主意?自個兒想出來的?若不是用到正途,小心你的皮!”
她心尖兒在滴血,一千兩啊,真是敗家。
“孩兒這麽想,秦老師也是這個意思,大太太若不放心,到時可派人去宛平查查。”賈琮汗顔:這坑爹模式真不好玩,我一現代人都快變成忽悠神棍了,特别邢夫人那個吝啬摳門,一千兩,都不好摳出來。
賈赦邢夫人把小厮孫福叫進來盤問一番,吓得孫福戰戰兢兢的,臨了才吩咐秋桐取一百兩金子,一千兩銀子可背不動,換成金子,孫福樂開了花。
賈琮卻看到秋桐有點手足無措,那種慌張、臉色紅暈,掩飾不全,賈琮心道:“賈琏又和秋桐偷偷私會、眉目傳情了,關系真亂、城裏人真會玩。”
……
依寶钗之言,賈琮在書房連續臨摹了半個時辰的柳公權《玄秘塔碑》,湖筆乃是天下名筆,兼濟尖銳、圓潤,正反臨摹出來的,都方正、清秀。
賈琮再按臨摹時的記憶,一一回憶、勾勒出來,屏神、靜心、穩氣,身邊的俏美丫鬟,遠慮近憂,通通不去想。他本是聰明人,融合原主人一部分靈魂記憶,更覺腦子好用。漸漸地,一筆一劃之中,揣摩到了一點點玄妙意境。
轉頭便可見到那幅《燃藜圖》,兩邊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魯迅先生看見藤野先生的畫像,趕忙抽煙壓驚,繼續用筆杆子“醫治國人”,這些,大概都是一樣的心理警示,賈琮不由想道:“秦師姐還好嗎?希望她能走出陰影……”
晚上揭開燈罩,幾隻飛蛾撲來,他又想:“我就像這些撲火的飛蛾,這次遊學之後,一定要拿下縣試、府試,不說案首小三元,也要榜上有名。”
那些蚊蟲,倒被晴雯拾起鏖尾撲死了,她整理桌炕,迎春發起邀約,要來給他送行,賈琮掏腰包給廚房,置備了黃酒、瓜果蔬菜,還讨廚房要來了好幾套自斟壺、紫砂壺、檀木杯等,晴雯歡快地忙上忙下,提了幾轉食盒,有糖果、點心、松仁、花生、普通米飯、鹿肉等。碧粳米有定量,又貴,破費不起,鹿肉性熱,适合年輕人,總計費銀三兩多,因爲廚房還要賺一筆。
牛肉不常見,農業爲本的時代,平民殺牛也是犯法,能吃鹿肉就不錯了,晴雯叫孫福搬了好多火爐進來,預備烤肉,賈琮裏間頓時鬧哄哄的,歡聲笑語、美味飄香、燭火映照,書香氣都沒了,林黛玉不吃,隻嗑瓜子兒。
鴛鴦、平兒也來了,這兩位是代表自己來的,回過主子,她們情商、智商都高,一位是賈母秘書,琏二爺見了都恭恭敬敬,一位是鳳姐心腹,從前代行權力,積攢了好名聲。琮爺是賈府唯一一位上進的男性主子,大老爺、二老爺、學裏太爺都誇,萬一高中了呢?王熙鳳本不願平兒過來的,但爲了營造出叔嫂和睦的假象,便也同意,王熙鳳自己不賢惠,卻慣會裝賢惠,妥妥的心機婊。
門裏門外的丫頭,總計有晴雯、鴛鴦、平兒、襲人、麝月、司棋、繡桔、侍書、入畫、紫鵑、雪雁、莺兒等等,這些比較有體面,有的入座,有的不入座。
鴛鴦是酒令高手,衆人提議由鴛鴦當令官,鴛鴦當仁不讓,取了随身兩副骨牌,象牙制的,六十多張,左右一放,自己先飲門杯,酒到杯幹,團團一揖,淺淺一笑,兩朵雀斑兒似乎也笑:“酒令大如軍令,違者、輸者必罰酒,都得聽我的。”
左手一翻,是十二點的天牌,鴛鴦指賈寶玉:“你來!左邊是張天。”
“天天隻會念書經。”賈寶玉夜晚過來是很不情願的,要不是姐妹都來,他才不會來,對賈琮那種妒意,竟然無意中脫口而出了。
黛玉、寶钗微微驚愕,這不是罵賈琮嗎?
酒令,分爲雅令、俗令,雅令引經據典,賈寶玉對的是俗令,不拘一格,不算違反規定,鴛鴦右手一翻,十一點斧頭,也叫虎頭:“右邊是張斧。”
賈寶玉不爽道:“班門弄斧小神仙。”
“合起來是個書呆子。”鴛鴦說完,才發現說漏嘴了,哎呀,這不是還罵賈琮嗎?她歉意,虛心地瞥賈琮一眼。
還能說得更狠一點嗎?就差指名道姓了,晴雯很不爽。
爲表歉意,鴛鴦第二回讓賈琮答,左手一翻是五點梅花:“左邊是張梅。”
罵我?賈琮冷笑,見到賈寶玉騷包地穿了一身梅花刺繡,淡淡道:“四隻狗腳映六橋!”
五點梅花,就像狗的腳印,很形象。晴雯忍不住,噗嗤一聲,彎腰笑出來。
罵他是狗?這怎麽忍?賈寶玉的大圓臉,頓時黑如鍋底!
鴛鴦愣住了,待晴雯一摧,又翻牌道:“右邊是隻鵝。”
骨牌是兩個骰子的點數組合,一點、三點組合叫做鵝牌,又叫和牌。
賈寶玉正夾起一隻糟鵝掌挂在嘴邊,賈琮笑道:“醜鴨效颦空羨鵝。”
賈琮表示忍無可忍!無需再忍!這時的賈寶玉,少爺脾氣是很濃重的,李嬷嬷占便宜,他奈何不了,拿無辜的茜雪出氣,并且攆走。後來撩撥金钏,拔腿就走,逼得金钏投井。賈寶玉的思想,或許有好的、超前的方面,但是,他的所作所爲,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渣男。
賈琮又怎會懼怕,他可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酒令、詩詞,無論哪一招,惹了我,照樣怼死你!
“琮弟……你說什麽?你膽敢辱罵兄長?我……我砸了這勞什子!”賈寶玉怒目圓睜,青筋暴起,甩掉筷子,雙手去扯通靈寶玉,那通靈寶玉,鑲嵌在金項圈上面,由黛玉編制穗子,一時還扯不下來。
襲人、麝月、紫鵑、鴛鴦……以及黛玉等人,都慌了,摔了通靈寶玉?那還了得!老太太豈不震怒?丫頭們更是要被連累……唯有晴雯沒心沒肺地看熱鬧。
剛才其樂融融的場面,登時一片大亂,大臉寶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