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治得病治不得命


興許是覺得那一次的交談失态過于冒昧,畢竟弄得琮叔兼小師弟無話可說、默默退走了,她更無言,更悶,爲什麽要把那段心裏話訴說給他呢,可能是預感他聽得懂,他也真聽得懂、看得清楚,人往往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會沖動、突然、抑制不住,事後回想,就會說我當初爲什麽那樣?然後去找這事兒的必然性……總之事情複雜,一團亂了針腳的麻,人也複雜,更何況她這種容易亂想的人。

在原著“茗煙鬧學堂”那件事後,牽扯出賈薔外搬,也許生出了什麽流言蜚語,秦可卿便一直悶悶不樂,心病以至身病,治得病,治不得命,還能怎樣呢,對交心的王熙鳳發出這種感歎,大抵,人類在創造了物質與精神文明之後,反而用文明來糟蹋自己?

含蓄、矜持、優雅……具備閨閣小姐的一切美,美,真是一種好東西,蔥花配桃紅,漢服大氣、魏晉風度、因趙飛燕衍生出來的褶裙、寶珠玉石金簪步搖、象牙白的長襖,那包裹着的美,就像她做針線吐出的唾絨,往窗台一放,遙對牡丹,對未開的秋菊說“甯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不管現實怎麽無奈、肮髒,心理上總希望潔淨、一塵不染,聞那檀香的味道,她的情感就像熏籠裏飄飄蕩蕩的煙,飄啊,飄啊,此際思綿綿,看不到方向,唯有随風。

心細,這種東西好奇怪,就像纣王剖出來的比幹的心一樣,是好處,也是壞處。她此後幾天不敢再與他交談了,說話也必須有個人在,孤男寡女不像話的,要避諱,人言可畏,尤其是文人的筆杆子,比刀子還利害,駱賓王兩句“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可是把一代女皇武則天打上了千古洗不掉的标簽。

她和秦鍾卻時時能說話的,通過兄弟也對他有了一知半解的印象,君子小人在他這個年紀不合适作爲評價,怎麽說呢,給她的感覺,介于入世和出世之間,入世時他心系身邊一絲一毫的實事,就像她的管家,出世是秦鍾複述的話,總覺得飄渺。既是堂叔,也是師弟,她發現由于王熙鳳産生的芥蒂,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世事真難料。

他看到她裝作渾然沒有那天的事兒一般,爲了不至于尴尬,他也當沒發生過,交談止于禮節,然後時光悄悄慢移,秦鍾被老爹私下訓斥一回,拿他做比較,不得不啃“之乎者也”,與他的關系倒也漸漸深厚了些。秦業慢慢講到了破題,便開始出題目,安排作業,他不厭其煩地一一思考、記憶、下筆,春寒料峭的時光,快過了。

……

四人同堂一起吃飯,食不言寝不語,待飯食畢,秦可卿手提帕子抿嘴,以茶漱口,“今兒是清明節,年節、清明、中元、寒衣,要開祠堂祭祖的,琮叔那邊可有人來摧?”

“是瑞大哥來通知……”賈琮也漱完口:“我說暫時不回去,有珍大哥、琏二哥在,應該沒事,往返三十裏,讀書就像當官兵,難道一封信過來說家裏有事,就能不打戰不成?”

那個賈瑞,是賈代儒的孫子,二十出頭的人了,一事無成,原本下一年就會被王熙鳳整死,而王熙鳳現在不當家了,那些事怕是不會發生了,看來他的出現,連鎖反應、蝴蝶效應,已經改變了一些軌迹。

“我也是一個樣,東府派人來摧,再歇幾天就回去,東城朝陽門外有座天齊廟,離這兒最近的了……”秦可卿輕蹙眉頭,說道:“我和弟弟去那兒祈福。”

秦鍾拍手叫好:“子禮也一起去吧,多熱鬧。”

子禮是賈琮的字,由于“琮”與古代的禮器有關,秦業給他取字子禮。

秦可卿眸盯茶壺,等秦業點了頭,才回房換衣。

留下三個男人,秦業道:“子禮所提的社倉,甚合我意,前幾天我跟象新提了,象新與順天府尹有交情,他們在宛平建了一個社倉,這是利國利民啊。說起你的夢靥靈光,象新還啧啧稱奇,說定要見見你。”

象新是西城禦史劉東升的表字,賈琮道:“都是老師教得好,象新先生還是和老師一般,沒有升遷的迹象?”

“難,我們都熬了半輩子了,象新的才學遠勝于我,他本來是該選翰林院庶吉士,因爲他兒時不小心,臉上留了傷疤,被刷了下來。不過,我和他交情泛泛。”

秦業在心裏把賈琮視若己出了,想一心教導他,來日也對自己、秦鍾有利,而且這學生好教,他不願抓得太緊:“你也出去看看吧,多見些世情也好,鍾兒便是被我慣壞了。經義也不能落下,回來拿給我看。”

賈琮恭敬應允,與秦鍾一道兒出來,秦可卿帶兩個丫頭,立在落漆的柱下,她換了淺紅披帛、牡丹鑲領長襖,繡花鞋若隐若現,頭發放了下來,直披到腰臀之間,臉施淡粉,唇塗朱紅,不加封腰,整個人如畫中走來,柔荑修長,眉目如描。

秦鍾悄悄問道:“你看我姐姐美不美?比你家的姐姐如何?料想西子、玉環在世,不過如此。”

賈琮不答,管家秦通于門外備好兩輛馬車,秦可卿款步上來:“你們說什麽呢,琮叔,爹爹說你是他的福星,這回祈福,我要能沾到你的福氣就好了。”

秦鍾走在兩人中間,一手挽一個:“姐姐,你要祈福,是求什麽?”

“傻弟弟,姐姐除了求子,還能求什麽呢。”

……

朝陽門外的天齊廟,順天府發給禮部度牒,掌廟的是王道士,度牒記錄姓名、貫籍、從師等,這樣一來,才算合法,還能領一點政府的微薄供給。

賈琮前世自然是不信神鬼之說的,要講科學,不過,糊裏糊塗來到這裏,内心不免半信半疑,對這些也不排斥,人多些信仰反而更能堅持,便也跟着祭拜、上香,捐點香火錢。

秦鍾硬拉他到市集逛了一會,回來依舊租了天齊廟淨室歇腳。等他歇下,賈琮毫不猶豫地進了同院的秦可卿淨室,這時瑞珠寶珠兩位已不在了。

“我料想,師姐必是有話要說,嗯,我也顧不得忌諱不忌諱了,書上不是說‘嫂溺則手援’嗎,都是一個道理。”他道。

“師弟真是心細。”秦可卿道了萬福,取下淺紅披帛,倒一杯茶給他:“你……你都猜到了?”

“我了解琏二哥、珍大哥他們的脾性,路遙知馬力嘛,師姐放心,我不是那種亂嚼舌根的人。”賈琮剛說完,秦可卿的手一抖,他急忙接住茶杯,碰到了她的柔荑,一閃而逝:“怎麽啦?”

“沒……我在想,若是你都知道了,将來會不會也有人知道?”秦可卿出神道:“師弟,我是不是唯有一死了之?”

師弟這稱呼,有第三人的時候,她不叫的,有時候叫起來,輩分不低了,她覺得占了小便宜。

賈琮想問秦業、賈蓉是否知道,但是想想,秦業無能爲力,賈敬、賈珍、賈蓉三代是奉行暴力教育的,賈蓉也救不了妻子,問也白問,省得她難堪。

秦可卿又羞又憤:“這種事情,叫我怎能說得出口呢。”

看到她對生的期盼、死的恐懼,無能爲力,一颦一笑的美态,賈琮默歎一聲:“師姐,令尊是我老師,我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你放心,我會去試試,就不知,師姐能接受和離嗎?”

“你……可你并無功名,就算有功名,怎麽奈何得了他?”秦可卿呆了一呆,看他眼神笃定,盡管自個兒信心不足,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點了點下巴。

賈琮得到答複欲走,秦可卿不悅道:“師弟,我們是不是清清白白的?既然清白,何懼之有?你這般,反而欲蓋彌彰了。”

“是啊,我們是清白的。”賈琮笑道。

秦可卿眨眨美眸,也笑道:“無論成與不成,我都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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