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代儒大體上跟賈赦說賈琮蒙學、四書已熟,進境快過學堂的所有人,不宜在族學浪費時間,應該盡快請一個時文名家教導,并把賈琮的那篇《狗吠》拿出來,一句一句地給賈赦解讀。
賈赦的困倦頓時消散,打起精神來,可他文不成武不就,哪裏聽得懂八股文?但卻知曉族叔賈代儒爲人還算剛正,不至于哄騙他。耐着性子,裝作聽得懂的樣子,感謝賈代儒之後,與邢夫人商議幾句,賈赦決定去找二弟賈政。
爲何要找賈政商議呢?因爲賈政是在朝官員,從五品工部員外郎,定有結識的名士、進士,他賈赦并無實權,整日飲酒作樂而已……
這對兄弟的關系又是如何呢?大抵是不好不壞,與賈琏、賈琮一般。我們從一件事中可以看出來,紅樓裏趙姨娘、馬道婆施法謀害王熙鳳、賈寶玉,當時,賈政都認爲賈寶玉沒救了,要預備後事,可是賈赦依然忙亂,一直在想辦法……他們兄弟或許因爲賈母的寵愛不同而有所龃龉,卻遠遠不至于你死我活。
……
賈政有兩個書房,内書房和外書房,除卻在工部都水司當值的時間,他一般都在外書房“夢坡齋”,與清客相公們談論經史子集。
夢坡齋位于榮國府西跨院,這天申時後當值回來,賈赦拿《狗吠》給賈政品讀,并說明來意。
在紅樓夢之中,賈政被欽點學差,也就是學政,一省教育行政最高長官。如果放到清朝體制,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學政,必須進士出身的人才能勝任(參見《清史稿,職官志三》)。你都沒考過科舉,怎麽選拔生員、舉人?賈政能當學差,隻能說明一個事實:他其實是精通八股文的。皇帝,也不可能愚蠢到把一省教育視爲兒戲。
“苟使民居廖落,安能犬吠之相呼。倘非萬室雲連,豈必村龐之四應也哉……收尾的束股呼應全題,好,寫得好!”賈政拍案叫絕,道:“大哥,琮兒此篇《狗吠》,已得八股三昧,确實不必在族學荒廢了,族叔祖教的也是有限。”
“爲兄也正是此意。”賈赦道:“弟可有良選?”
“我在工部都水司當值,工部營繕司有一人,爲官清廉剛正,三甲同進士出身,我修一封書信,大哥可攜琮兒去拜見他。”賈政賣關子道。
“噢?是誰?”
“工部營繕郎,秦業,秦郎中還是東府珍哥兒的親家,其女正是東府秦氏。”賈政下筆寫信,筆力剛勁,一絲不苟。
賈赦笑道:“繞來繞去,竟然是親戚,那便讓琮兒走一趟東府,再去秦府。”
營繕郎,就是“營繕司郎中”,工部分爲營繕司、都水司、屯田司、虞衡司,除了上面的尚書、侍郎,郎中就是一個司的一把手,正五品。
賈政入部學習的時候是主事,六品官,如今升爲員外郎,從五品,員外郎就是郎中的助理官,即佐貳官,秦業比賈政要大一級。
不過,秦業和賈政的政治前途很明顯,秦業已經六七十歲了,升遷基本無望,賈政正是做官年齡,又是勳貴之後,又是女兒賈元春入宮,差别太大。
賈政正色道:“琮兒是弟之侄兒,是賈氏後起之秀,他若取得科舉功名,弟與賈氏與有榮焉,望大哥好生督促,不可懈怠,不然日後泯然衆人,豈不徒增遺憾。”
這個小弟說話從來是這般不苟言笑、一闆一眼,賈赦也習慣了:“我理會得。”
賈政觑着兄長背影步出書房,心裏很不是滋味,當年,大兒子賈珠也是八股人才,過了縣試、府試、院試,獲得生員功名,俗稱秀才,娶了前任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李纨,門當戶對,沒想到……一病死了,唉……若是賈琮換成寶玉……
罷了,老太太寵寶玉,他都不能管教太多……那個孽障啊,賈政心緒複雜,又想到順天府永定河發了洪水,良鄉、固安、永清三個縣受到波及,順天府尹呈上題本,皇上已經命令工部營繕司、都水司拿出穩固堤壩的條陳……周圍清客的誇贊聲,隐隐約約。
“由是國風十五,而盧令志美,獨誇東海之強。”
“甚而食客三千,而狗盜争雄,嘗脫西秦之險。”
“好句啊!好句啊!賈世兄此文有生員之相。”詹光、單聘人、胡斯來等幾位清客相公,搖頭晃腦地品讀賈琮的《狗吠》。
一天時間,賈琮寫出了一篇合格的八股文,得到學裏太爺、二老爺的誇獎、推崇,才華橫溢、夢靥靈光的名聲,如飓風一般,再次傳遍榮國府。
……
院裏的桑樹開始發芽了,匪鑒堂斜對面,夕陽的橙黃光線,如斜風細雨滌蕩桑、竹的綠芽嫩葉,都說雨後春筍,院裏坪中的竹筍也開始破土而出,竹筍外殼布滿濃密的毛,竟像披着蓑衣一樣。
“嗒!”一顆黑子落下棋盤,石墩、石桌在樹下,右旁天井,轱辘、粗繩、木桶已破舊,賈琮拿起一顆白子,皺眉沉思。
這座院子以前沒人住的,要是好的,也輪不到他。
對面的是賈蘭,一盤圍棋四角大亂,“勢”已全無,隻在中盤厮殺,他每下一子,都要思索好久,賈蘭偷瞧賈琮神色,認認真真道:“琮叔,母親叫侄兒跟你學習,母親說父親當年科考,也是如琮叔這般,廢寝忘食。”
“好了,不下了……你見過你父親嗎?若非天賦異禀的人,可難考上秀才,懸梁刺股、冬雪夏螢,也有無數人在科場铩羽而歸,你看過《明史》麽?那時有人考了十場會試才高中,三年一場春闱會試,那可就是三十年啊……”
賈琮摸摸賈蘭的頭:“你也不必都學我,各人有各人的路,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活學活用才好。”
“我不大記得父親了,嗯,我聽琮叔的。”賈蘭正經地點頭。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賈琮看了看賈蘭的樣子,這不就是早熟麽?對比來說,賈蘭也很幸運,李纨的月例銀子,非常高,一年有四五百兩,富婆啊。而且賈蘭母親李纨是會躲禍的人,沒她什麽壞事。不過,在古代死了丈夫,就是“失業”,賈母都說李纨“寡婦失業”嘛,相夫教子是妻子的事業,置身于這種龐大的家族,沒有父親這棵頂梁柱,賈蘭的内向、“牛心古怪”也難免。
男尊女卑,男權社會,男人的時代麽?不,是上位者、豪強富紳的時代,任何時代都有她的美麗之處,但大多數美麗,要麽屬于有錢人,要麽屬于有權人。
晚明陳繼儒說: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在賈琮看來,裏面暗含的,就是階級啊。
明朝思想家李贽,一邊使用體制的便利,一邊反感它,是時代的憂思麽?賈琮輕笑搖頭,無他,想得太遠了。
……
賈蘭向他詢問了一些學習的方法,賈琮倒不吝啬,他認爲個人摸索出來的方法,才是最彌足珍貴的,那一世中學也是隻知刻苦,抄、背、寫,一個英語人名“Bob”也不放過,後來才知事倍功半,理解性記憶、系統性學習才是最适合的,這些方法對于四書五經同樣适用,比如于丹講論語,可以分門别類的記憶,學習之道、朋友之道、爲人之道……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早慧的理由,和穿越bug一樣,自然用“夢靥靈光”來解釋了,賈蘭對他的“福氣”羨慕不已。張愛玲說過,出名要趁早,賈琮當然要早早出名,不早出名的話,賈府都要被抄家滅族了,算算考科舉的時間,應該需要四年,希望來得及。
小賈蘭走後,賈迎春、賈探春、薛寶钗過來,賈寶玉正對他不爽,沒來,林黛玉自身帶病,“會吃飯就會吃藥”、“孤标傲世”,來不來随性,賈惜春還小,多半與水月庵的智能兒玩鬧。賈琮親自端茶,迎進匪鑒堂,笑道:“三位姐姐貴腳踏賤地,報喜信的麽?壞消息我不聽。”
“他這個人可真伶俐。”賈迎春回身對二女一笑,輕咳道:“琮弟,學裏太爺、二老爺都誇你呢,說你制藝做得好。”
八股文又稱時文、制藝、制義。
賈探春道:“大太太得了消息,很高興,到老太太房裏給你求個丫頭,你看,沒個丫頭伺候,可不像話,難不成咱們每次過來,都要你端茶?孫福又隻是守門的。還有,大老爺、二老爺叫你過幾天去拜師,說是東府小蓉大奶奶的父親,工部的秦郎中。”
秦可卿的父親,秦業?賈琮暗自琢磨,秦業能當上一個司的郎中,時文制藝必定不淺,可這樣一來,侄兒媳婦秦可卿變成秦師姐了?哎呀,這關系亂得。
賈迎春輕輕一拉他衣袖,悄悄道:“大太太也不知給你求了誰來,你肯用功就好,太太、老爺滿意,姐姐也滿意。”
“寶姐姐你看,他們說悄悄話來氣人。”賈探春佯裝生氣,修眉一揚。
寶钗拾一團扇,隻是笑,不說話,她才不會管别人的家事。
“三姐姐也能和環哥說啊。”賈琮聽見外面的腳步聲:“咦,是哪個姐妹來了。”
“是我叫莺兒送一些書本過來,舊年江南名家的時文,也不知道這時用不用得上。時文,時文,總是因時而變,但觀摩觀摩也是好的,都是一個套路。”薛寶钗解釋,站起來。
賈琮出來接,莺兒很拘束,都不進來,賈琮一望薛寶钗,玫瑰紫二色坎肩,蔥黃绫子棉裙,圓圓的臉,端莊賢淑,寶姐姐很會做人哪,他道:“多謝。”
門外的聲音又傳來,這回聲音更大,好像是搬東西,薛寶钗輕搖團扇,笑道:“能者多勞,這是人一出名,好事接踵而來。”
定睛遠瞧,是個新來的丫頭,三丫髻,大紅背心,素裙,眉眼有點像林妹妹,三女同時暗道:“好标緻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