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朔方冬日過了,初春卻還殘留那種冷意,尤其這上旬的月光更顯得冰冷,照耀進裝飾有獸頭的兩座公府裏,牆下的槐榆病恹恹地,連帶着廊檐下的畫眉、鹦鹉,也懶得上下跳躍,扇一扇美麗的小翅膀,繼續睡覺。
榮國府東路的黑油大門之内,這是大老爺、一等将軍賈赦的院落,庶女賈迎春一身淺紅裙子,不急不緩地走在甬道上,将要到琮弟的卧房時,後面的大丫頭司棋笑道:“姑娘,有聲音呢,琮爺在和石榴說話。”
賈迎春停住了腳步,笑了笑,對她招手道:“把你的羊角燈籠湊過來些,趁着雪停了,聽聽他們說什麽,再悄悄進去。祭祖之後,琮弟忽然病了一場,卻連探病的人影也沒有……”
是啊,司棋心想:“二姑娘和琮爺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也是一個爹的,如果不是往常的琮爺性子不好,他們應該更要親近些。”
左手提兩個藥包,右手打羊角燈,司棋上面是半臂的背心,下擺卻是裙子,走上台階要用右手撩起來,那羊角燈難免就低矮下去。
走近了頗有江南風格的紗窗外面,一主一仆,把耳朵湊上去,悄悄偷聽。
便聽到丫頭小石榴略顯稚氣的聲音:“琮爺該歇歇了,我打好了熱水,前兒一場大病,才好些,不要累病了。”
那位賈琮不理她,唯有一陣琅琅書聲:“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人,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子曰……”
“怪哉!好好一個人,病了一場,竟去讀四書了!”賈迎春與司棋對視一眼,都看到各自表情的訝異。
賈迎春聽了一陣,這位同出大房的小弟,不像是做戲,倒像是很悠然自得地背四書五經,這還是以前的琮弟麽?不太像!待我探個究竟與虛實!
琢磨了一會兒,賈迎春提醒道:“人參和山藥别掉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該補補。”
“姑娘放心,這不是拿着呢嘛!”司棋舉起左手示意,女孩子的生長發育往往要比同齡的男孩子快,司棋姑娘現在就高個頭、粗體型了,看上去是要往女漢子的形象發展。
這麽一瞬間,司棋又想到,二姑娘的月例銀子是夠用的,但王嬷嬷那個老貨、住兒媳婦時不時偷偷摸摸地,自家小姐性子這麽懦弱,還要顧着賈琮,我若不強勢一點,怎生是好。
夜裏的燈光以及不怎麽明亮的月光,映在賈迎春的臉上肌膚,吹彈可破,嫩的像是新剝開的荔枝,白的像是鵝脂,明媚而又富有親和力。
司棋後一步進去,賈迎春一走進房間便要摘下鬥篷,這是習慣性的動作,在大戶人家,一旦穿了鬥篷,晚輩見長輩必要摘下,否則就是不敬、不知禮了。(這個習俗參考明清史料)
迎春自小就有教引嬷嬷教導,來見小弟本來不必如此的,但習慣使然。
“二姐姐來了,我幫你解。”賈琮放下手中的《四書集注》,過來幫迎春解下鬥笠、鬥篷,剛才并未下雪,鬥笠該是備好的,賈琮又吩咐道:“石榴,泡三杯滾滾的熱茶來。”
司棋把藥遞過去,賈迎春解釋了,進來裏間炕上坐下,賈琮謝過,也讓司棋坐,司棋沒坐炕上,隻在一個小杌子上坐了。
石榴遞上茶來,賈迎春一面品六安茶,一面拾起炕桌上的宣紙瞧,宣紙上是還算入眼的楷書,但這首詩怪怪的,她蹙起蛾眉念道:“露珠濕沙壁,暮幽曉寂寂,詩歌笑台鑒,答布料斐濟……泥若香不透,沃草膩馬鼻。”
“這……是你作的?馬馬虎虎吧。”賈迎春瞪大眼睛:“琮弟今次可向大老爺、大太太請過安?”
賈琮忍住笑意,正想解釋幾句,站在旁邊的小石榴道:“琮爺病了幾天,大老爺說免了他的安,不過起色之後,性子安靜了些。”
賈迎春心道:“何止是安靜,簡直是大變樣哪,到底怎麽回事呢?”
“那年節,老太太吩咐人散錢,你得了麽?”賈迎春問石榴。
“得了,但大太太說……說有了年節散錢,還要什麽月例?琮爺上個月的月例銀子,都沒發……”石榴瞧見賈琮面無表情的臉色,趕忙閉口不言,退在一邊。
司棋和賈迎春有些尴尬,大太太邢夫人沒有親生兒女,是賈琏、賈迎春、賈琮三人的嫡母,平時隻求面子上過得去就行,哪會真心對他們好,況且邢夫人娘家,不像王熙鳳娘家那麽有勢力,爲人最是吝啬刻薄。
邢夫人的爲人和甯國府珍大奶奶尤氏有些相似,都是後來居上的填房夫人,對丈夫百般忍讓,當然也有所不同,尤氏沒那麽可恨,更會做人一些。
“咳咳……豐衣足食的,又餓不死,又不缺幾個錢使,都是丫頭們亂嚼舌根。”賈琮似乎是病未痊愈,說幾下又咳嗽起來,石榴慌了,過來敲背,她愈發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
“嗯。”賈迎春看了看書本,問道:“以琮弟的年齡,蒙學還沒有結束,怎麽讀起《四書集注》了?”
“蒙學不過背書識字,《三字經》《千字文》《聲律啓蒙》之類的,我都會背了,二姐姐有所不知,我聽府裏的清客相公們說,就算山野鄉鎮,也有十幾歲的人會作八股文的‘起講’,堪稱神童,我堂堂公府門第,四書未讀,五經未熟,豈不慚愧?”賈琮的面色有些病态的蒼白。
賈迎春愣住了,司棋的眼睛也在他身上四處瞧,仿佛要找出什麽東西來,賈迎春好笑道:“姐姐是說你……你原本不是愛跟環哥兒、蘭小子他們胡鬧麽?怎麽這會子變得通情達理、喜讀書起來?姐姐委實不解。”
“弟做了個噩夢,驚醒之後,便覺得不能辜負這樣的家世,也不能辜負姐姐這樣的心。”賈琮接過石榴遞上來的藥羹,自己吃着。
賈迎春低眉不語,司棋分明看到,姑娘唇角含笑。
坐了一會,說了一會,她們告辭,賈琮起身送出去,簾氈外的台階下,才一刻鍾,就鋪了一層柳絮般的雪花,賈琮起身親自送出來:“要不讓石榴送二姐姐和司棋姐姐?”
“不用,也不遠,你回去安歇罷,明兒元宵節,還有得熱鬧,現下是正月裏,學裏放假,我們女兒家也不能做針線,你也該歇歇,要讀書,過了正月,族學裏有得讀,小心太爺(賈代儒)的戒尺,可不疼死你!”
賈迎春回身說了幾句,賈琮、司棋、石榴齊齊催她回去,因爲雪越下越大了,這雪的白,和月亮的光華,構成一個朦胧的玻璃世界,她們的足迹印在甬道上,又被新下的雪花覆蓋,漸漸沒了蹤迹。
“琮爺,進去吧。”石榴給他披上了一件棉布裏子的小披風。
“嗯。”賈琮答應,眼睛看那雪花,怔怔出神:“瑞雪兆豐年,看這勢頭,山東今年不會有蝗災了吧,怕是整個直隸都在下雪,我前世可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花……”
……
油燈的火光昏昏暗暗的,映照在他看似八九歲的面容上,紗窗關閉了,那些笙箫管樂卻仍然傳了過來,是賈赦和小老婆們飲酒作樂的聲音麽?還有遠遠的唱戲的熱鬧聲,牆外街巷的犬吠,若有若無的,想必賈母那裏是濟濟一堂?
賈琮放下書本,仔細聽耳邊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分辨不清唱什麽,貌似是熱鬧喜慶的《滿床笏》?嗯,這種腔調是秦腔,很高亢,他可以肯定。
前世是紅樓的資深愛好者,對紅學也感興趣,一本珍藏版的《紅樓夢》,至死也放在枕邊,翻了好幾遍,每一頁都有筆迹,怕是這種執念,讓他來到這未知的時空了?
紅樓的賈琮,雖然是長房一脈,戲份卻少得可憐,同樣是庶子,賈環的出鏡率還更高,借用《喜劇之王》的一句話,你就一死跑龍套的?
總不能想那些不好的,賈琮這個身份,起碼是貴族,起碼是榮國府的公子,沒穿到處境更不好的奴才、娼優、**、胥吏、窮苦百姓身上,已經是十分幸運的了,人除了自知之明,還要學會感恩,不是嗎?
居安思危自然也屬于必要,這身份的父親大人賈赦,小老婆一大堆,正事不會幹,爲了幾把扇子,使得賈雨村訛詐石呆子,最喪心病狂的,莫過于把女兒賈迎春,五千兩銀子賣給孫紹祖,被後者活活虐待緻死。
嫡母邢夫人的吝啬,更不必說她了,哥哥賈琏是個纨绔子弟,男女通吃,葷素不忌,但也絕非十惡不赦,此人還有點良知。而嫂子王熙鳳,鳳辣子哪,不好相處。
總之有很多紛繁複雜的事情,需要理清,需要處理,需要未雨綢缪,卻也不能操之過急,快刀斬亂麻,欲速則不達。林黛玉、薛寶钗相繼進府不久,賈氏宗族尚且有好多年的生命,溫水煮青蛙,慢慢來,
慶幸的是,前世不僅是紅樓愛好者,熟悉劇情,閑暇時間特别喜歡國學史學,戲曲、骨牌、酒令、琴棋書畫、四書五經、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服飾研究、古建築研究、古代治河、八股文等等之類的,皆有涉獵。
當然了,博而不精。
但他有時間去融入,入鄉随俗,去學習,這種天下承平、河清海宴的封建社會,以這原主人的身份,科舉之路想必是最好的出路了,也适合他。
不入鄉随俗?在這禮教吃人的年代,人分三六九等的時代,行嗎?當然行,前提是必須承受那種後果,你可能會變成支持哥白尼日心說的布魯諾,被人架在火架上烤。
魯迅先生的一句“吃人”,是亂喊的嗎?金陵十二钗正冊副冊又副冊,三十六名女子的“千紅一哭,萬豔同悲”,怎會是無端來由?
……
到亥時了,按前世的計時,也就是九點到十一點,賈琮收好書本,準備洗漱入睡,小丫頭石榴過來要幫他脫鞋襪、洗腳,賈琮拒絕了,自己來洗:“石榴,我這有三件事你要做到。”
“琮爺有什麽事?”石榴睜大眼睛瞪他,又低下頭,手指頭緊張地揉捏身上襖子,很是羞怯。
賈琮道:“不要亂說話,像今天大太太不發月例銀子的事情,倘若我來說,大太太頂多罵我一頓。府裏,人多嘴雜,尤其是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沒事還要告狀,她若是聽見了,你怎麽辦?”
“噢……”石榴放松了手指。
賈琮道:“不要給我惹麻煩。”
“不……石榴不會的,琮爺千萬不要趕我走……”石榴的小臉兒忽然大變,小嘴扁下來,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個年代,這個世道,平民百姓要交賦稅、服差役,倘若遇到災年荒年,哀鴻遍野不是開玩笑,難民災民不計其數,富貴人家的奴才,盡管地位低下,各方面的保障卻讓平民百姓豔羨。石榴的家庭便是窮苦人家,賣進賈府,這份工作和保障,自是不想丢的。
“能做到,就最好。”賈琮擦幹水珠,點頭道:“把燈滅了,門關上,簾子放下,最後一件,那櫃子裏最下面的半吊錢,你拿去吧。”
石榴呆呆地站在那裏,眼睛一眨一眨的,賈琮回頭道:“怎麽了?沒聽清?”
“石榴還以爲琮爺要打我呢!”她喜極而泣道。
賈琮想了想,原主人的一部分記憶被他融合了,貌似原來的賈琮真是這樣,念書、爲人、言行舉止等方面,和賈環相比隻下不上,難怪紅樓的很多熱鬧場合,都沒有賈琮的身影了。
吩咐石榴安歇下,賈琮也睡下了,想道:“這副身體還很虛弱,除了預備科舉,适當加強鍛煉,也是當務之急。”
又想:“元宵節肯定很熱鬧,上面吩咐人來叫就去,不吩咐的話,也沒必要熱臉去貼冷屁股,這原主人,不受待見……還有變了性子,那個噩夢,也要圓一下謊。”
君子審時度勢,謹言而慎行。
外間随時伺候的小石榴,夜裏的眼睛還亮晶晶的,一個子一個子地數着銅錢,五百個孔方兄,比得上她好幾十天的工資,這年代,一兩銀子能買一石米,一百兩銀子,能夠讓貧窮的五口之家過十年。
而王熙鳳過一次生日,就花費了一百多兩。
“買藥的錢快夠了……難得這位爺轉了好性子,阿彌陀佛。”石榴雙手合十。
當當當,更夫打更的聲音響起了,連續三下,三鼓,三更天,是子時了,可直隸京城的好多大戶人家,包括賈家的兩座國公府,燈火通明,熱鬧喜慶仍舊,鞭炮煙花齊鳴,秦腔昆腔不斷,他們搖頭晃腦,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拾起象牙筷子擊打金杯銀碗,應和着美妙的樂聲,更夫轉過條條巷道,朱門的大紅燈籠,随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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