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獄從前不叫這個名字的。
它占據着廣袤的極北之地,盡管人煙稀少荒涼貧瘠,但它有着天下間最遼闊的草原,最波瀾壯闊的雪山,雖然它和中原的景緻不一樣,但它卻有着自己獨特的美好。
那樣的美好持續到中原諸國紛争,各種各樣的罪人被流放到這裏。
那些罪人裏面,有的人具備強大的智慧和武力,他們漸漸在這裏生根成長,用各種各樣的手段統治了這裏的原住民。他們縱容犯罪,縱容買賣奴隸和人命,奉行倚強淩弱的絕對法則,讓黑暗宛如遮頂的烏雲,徹底籠罩了這片土地。
中原人厭惡這片大地泯滅人性的殘忍,因此稱之爲“鬼獄”。
蕭廷琛喬裝打扮後繞着鬼獄邊緣走,穿過幾十座荒涼的城鎮,終于抵達了天岚山。
天岚山連綿起伏,站在山腳下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風雪和寒冷。
山路陡峭難攀,果真如天樞所言,馬匹根本無法上山。
蕭廷琛放走了坐騎,用繩索将蘇酒牢牢捆在自己的後背上,不緊不慢地登上了山路。
風雪在耳畔呼嘯,他徒手攀上一座料峭山崖,往下方看了一眼,雪塊墜落碎裂成無數雪霰,瞧着十分危險。
他笑笑,“蘇小酒,你現在若是睜開眼,肯定會吓得魂飛魄散,畢竟你是膽子很小的姑娘……”
他從容不迫地登上另一條山路,仰頭望了眼遙遠的山巅。
隔着雪霧,他隐隐綽綽看見一座樓台矗立在那裏。
山路如此崎岖難行,真不知道當初陸擎是怎麽跑到那裏安家落戶的。
又艱難地跋涉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蕭廷琛本欲找個山洞歇着,卻瞧見前方有座破敗山神廟。
他沉吟片刻,帶着蘇酒進了山神廟。
廟宇雖然破落,好歹也能避一避風雪。
他瞧見山神像旁邊堆積着幹柴,于是拿火折子點燃,在廟裏生了一堆篝火。
他把蘇酒解下來抱在懷裏,搓了搓她的小手,“有些涼了……上山前該給你多穿兩件襖子的。”
少女沉睡着,暖黃火光映照在她白嫩的面頰上,即使長途跋涉也不減清媚容色。
蕭廷琛愛惜地撫了撫她的鴉青長發,雖然星夜兼程的趕路,但他知道蘇酒是愛幹淨的姑娘,所以一直以來也很注意幫她清洗頭發和身子,隻是這山神廟實在沒什麽物資,沒法兒給她洗頭洗澡。
他搓暖了蘇酒的雙手,低頭吻了吻她的指尖,“今夜妹妹就忍耐一下,明日到了陸擎那裏,再問他要熱水給你清洗。”
屋外野風呼嘯,宛如千萬隻野獸的怒吼。
潑墨夜色徹底籠罩了四野,山神廟裏火光跳躍,倒也溫暖。
蕭廷琛把蘇酒放在火堆邊,起身在廟裏轉了一圈,瞧見有廢棄的鐵鍋,于是拿來架在火堆上,弄了些雪塊進去煮沸,又将随身攜帶的幹糧丢進去煮。
連綿的雪山這麽冷,人總要吃些暖和的才行。
廟中漸漸彌漫開食物的香氣,蕭廷琛拿棍子攪了攪鐵鍋裏的面糊糊,正琢磨着撒點鹽進去,屋外突然傳來腳步和說話聲。
他望去,一個小厮打扮的少年推開門,還恭敬地扶着一位公子。
那少年咋咋呼呼地詢問“喂,我家公子想在這裏住一晚,成否?”
蕭廷琛挑眉。
他掃視過那位公子,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生得唇紅齒白清秀纖細,眉間一點朱砂痣點睛似的秾豔,穿墨綠束腰圓領錦袍,腰間佩玉,非常内斂風雅,像是中原的讀書人。
隻可惜,眼神毫無焦距,竟是個瞎子。
他漫不經心道“我不叫‘喂’。”
小厮怒了,“你這厮倒是心氣兒大,可是這山神廟又不是你家的,我問你一聲就不錯了,你還敢扯些有的沒的。叫你喂怎麽了,便是叫你——”
他大約準備罵些更難聽的話,那位墨衣公子伸手攔住他,“休得無禮。”
他訓完小厮,判斷着聲音方向朝蕭廷琛拱手作揖,“我這小厮不會說話,還望公子見諒。想來你也是來天岚山求醫問藥的,你我俱是同道中人,看在各有苦衷的份上,可否容我和我的小厮在這裏住一晚?”
蕭廷琛勾起薄唇,笑得痞氣,“你可以,你的小厮還是滾吧。”
小厮氣得七竅生煙,“你這人——”
墨衣公子又攔住他,“他隻是與你開個玩笑。”
小厮“哼”了聲,黑着臉扶自家公子走到角落草堆邊坐下。
山神廟陷入寂靜,隻有北風呼嘯和火堆哔啵之聲。
蕭廷琛煮好面糊糊,拿鐵勺子舀起一勺,吹得溫涼了自顧享用。
小厮瞧着,得意地摸出一包熱乎鴨子,打開後恭敬地呈給自家公子,“陸神醫到底是體恤您的,臨走還塞給您一包醬鴨。雖不知味道如何,您拿來墊墊肚子也是不錯的,總比那不知所謂的面糊糊好吃得多。”
“長生,休得無禮。”墨衣公子輕聲呵斥,又轉向蕭廷琛,“這醬鴨确實是陸神醫贈送的,據他說醬料用的是藥物調制,寒夜裏食用可以禦寒保暖。若是公子不介意,可以喚醒尊夫人,與在下一同享用。”
蕭廷琛饒有興味,盯緊了他毫無神采的雙眼,“你如何知道,我身邊還有一位姑娘?”
那人笑了笑,“生來就在黑暗裏,因此聽覺十分靈敏,聽見了公子身邊還有一道微弱的呼吸聲,像是個姑娘家。公子說話中氣十足不像生病,因此在下鬥膽判斷,你是爲了替尊夫人治病才來見陸神醫的。”
“真是個聰明人……”蕭廷琛低笑,不僅沒有因爲對方流露出的善意而放下警惕,反而比剛剛更加小心謹慎。
他淡淡道“鴨子就不必了,你自己享用吧。”
“好心當成驢肝肺,公子您可别再遷就這家夥了!”小厮長生滿臉嫌棄,“您快吃點鴨子墊肚子,若是照顧不周叫您清瘦了,回去以後小的又該挨罵。”
兩方人各自吃着自己的食物,待到夜深時,又隔着火堆和衣而眠,宛如無數萍水相逢再不相見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