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上身孕的第三個月。
顔王府别苑,蘇酒穿着寬松的香妃色宮裙,坐在檐下讀書。
顔鸩從遊廊而來,看見幾叢美人蕉生長的翠綠欲滴,她的身姿掩映其中,朱唇一點豔色宛如枝頭上綻開的桃花。
她已經有些顯懷,細白小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唇角不經意地揚起,周身像是籠着一層光華,美得勾魂攝魄。
他信步走到蘇酒身後,把沿途摘下的一朵牡丹别在她的鬓角,“在看什麽書?”
“大齊的史書。”蘇酒笑意吟吟,“我從前必是讀過的,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頁,腦海中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顔鸩在她腿邊蹲下,執起她的小手。
少女的手綿軟細白、柔弱無骨,還帶着一點淺淺的香。
他低眉斂目,把她的手放在唇邊,慢慢印上一吻。
尊重而小心翼翼的姿态,很難引起少女的反感。
他眉目又深了些,開玩笑般提起,“若是小酒将來找回記憶,發現自己另有所愛,那我該怎麽辦?可會抛棄我?”
蘇酒歪頭想了想。
她現在心緒非常平靜,但仍舊不明白愛一個人,該是什麽樣的滋味兒。
她笑道:“也許我從前并沒有愛過什麽人呢?更何況,你若能保護我平安生下孩子,便是我最大的恩人。顔鸩,就算我找回記憶,我也絕不會抛棄你。”
溫和柔婉的語調,令顔鸩的心格外踏實。
他宛如世間最忠誠的大狗,斂去眉眼間的淩厲和陰鸷,乖順地靠在少女小腿上。
想把這個女孩兒藏起來……
想讓她爲他生兒育女,繁衍後代。
這樣好的女孩兒,不該屬于蕭廷琛。
正想着,侍女端來安胎藥,恭敬道:“公主殿下,該用藥了。”
“我來吧。”
顔鸩起身接過,隔着花幾在圈椅上坐了,認真地舀起一勺,吹涼了送到蘇酒唇畔。
蘇酒張嘴,不防肚子突然疼了一下。
她吃痛地握住顔鸩的手,湯匙裏的安胎藥盡數灑落。
“像是胎動……不過我才懷上三個月,也太早了吧?”蘇酒驚異不已,低頭輕撫肚子,像是安慰肚子裏的小寶寶。
感覺不到肚子裏的異樣,她才含笑望向顔鸩,“我自己喝吧?”
顔鸩沒說話。
目光盯着花幾,他淡淡道:“我記得你的安胎藥是棕色的。”
蘇酒循着他的視線望去,灑落在花幾面上的安胎藥呈現出淺淺的棕紅,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顔鸩沉默地放下藥碗,冷眼盯向侍女。
侍女戰戰兢兢地跪下,“每一碗安胎藥都測試過有沒有被下毒,這一碗也不例外……奴婢仔細檢查過,沒有毒的……”
蘇酒笑笑,“許是花幾顔色的緣故?”
“總要小心爲上。”顔鸩聲音冷淡,示意小厮去請蠱醫來。
七八名蠱醫聚集在院子裏,檢查了一刻鍾,才朝顔鸩拱手,“回禀小王爺,這碗藥被人添了許多蠱蟲,蠱蟲分泌出的淡紅液體,略微改變了湯藥的顔色,隻是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這蠱名爲‘花魄’,乃是常大師的拿手好戲。用在活人身上,可令人渾身無力,逐漸成爲癱瘓在床的廢物……但絕不會傷害人的神志,還能使人青春常駐,有美容嫩膚的作用,在一些達官貴人的府邸裏頗受歡迎。
“常大師效力聖上,恐怕這安胎藥裏的東西,乃是聖上的手筆。”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完,望向蘇酒的目光含着濃濃的興味兒。
都說皇族家事有趣,今兒撞見,果然緊張刺激。
如果公主殿下飲了這碗安胎藥,将來不知是怎樣的光景?
他們退下後,蘇酒小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細白小手緊緊絞在一起,她不敢置信,蘇堂竟然要這麽對待她!
就算她拒絕了他的愛,就算她從他身邊離開,他也不該如此對她!
心中對蘇堂那僅有的一點喜歡消失無蹤,隻餘下濃濃的恐懼和驚恐。
她不敢想象,如果今天顔鸩沒有發現安胎藥裏的東西,她的結局将是怎樣?
在他的龍榻上躺一輩子嗎?!
顔鸩注視着少女。
她渾身輕顫,宛如驚弓之鳥。
他明白她心性幹淨,南疆的蠱毒對她而言,實在是非常陰暗殘酷的東西。
更何況,那種東西還要被用在她的身上……
他輕輕握住少女的手,沉默地企圖用自己的溫度,給予她所能給予的溫暖。
長夜漸深。
顔鸩哄着蘇酒入眠後,漠然踏出寝屋。
他立在檐下,颀長的身姿殺意凜冽,一截斷眉在朦胧幽暗的燈火中更顯淩厲陰鸷。
他原想等小酒生下孩子,再對蘇堂出手,可是那個男人現在喪心病狂,居然用“花魄”那種下九流的玩意兒對付小酒……
他不該如此!
顔鸩轉了轉指間的翠玉扳指,面無表情地吩咐,“來人。”
夜色惑人。
蘇酒睡得迷迷糊糊,隐約有些口渴。
她起身,正要喚婢女倒水,卻見那個一直睡在窗邊軟榻上的男人不見了蹤影。
她愣了愣,起身下榻披了件衣裳,趿拉着輕軟的布鞋往屋門走。
挑開珠簾,便瞧見高麗紙後模模糊糊印出幾道人影。
顔鸩的嗓音有種特有的涼薄,像是南疆一年四季的霧氣。
一道道命令從他削薄的嘴唇間吐出,拱手立在他面前的心腹得了命令便飛快離開,悄然換上其他進來等候命令的心腹和幕僚。
隔着緊閉的槅扇,蘇酒隐隐綽綽聽見“逼宮”、“弑君”、“清算”一類的詞語。
她低眉斂目,原本睡得混沌的腦袋霍然清醒。
顔鸩,打算今夜逼宮……
她鹿眼複雜。
雖然越來越厭惡蘇堂,可在她僅剩的記憶裏,他也算對她很好的人。
他罪不至死。
少女抿了抿小嘴,看見顔鸩消失在槅扇外。
她沉吟了半刻鍾,目光落在顔鸩挂在木施上的外裳。
她從外裳裏掏出一塊令牌,上面镌刻着“鸩”字,是那個男人最貴重的令牌,可号令他的心腹幕僚甚至他的軍隊。
她不打算幫蘇堂對付顔鸩,也不打算幫蘇堂穩固他的皇位。
畢竟他做錯了事,而做錯事,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可至少,她應該确保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