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伶聽罷,朝他福了福身,“程程會按照帝師所言去做。二十年飲冰,韶華不再,誅心之仇卻一刻也不敢忘。若能報仇,當尊帝師爲當朝第一人。”
司空辰欲要離去,忽然又問“對蕭廷琛,可會愧疚?”
“不會。”薛伶冷聲,“自古規矩如此,談何愧疚?”
“那就好。”
司空辰飄然離去。
薛伶坐到梳妝台前。
這些年精心呵護,鏡中容顔依舊絕美。
她細細梳理三千青絲,嫣紅唇瓣微微翹起,杏眼流轉間恰似春水般柔情四溢。
怎麽看都是美的。
——對蕭廷琛,可會愧疚?
司空辰的話浮現在耳畔。
薛伶眨了眨眼,想起從前往事。
當年宮變,她懷着胎兒逃到江南,恰被蕭源所救。
蕭源待她如珠如寶,即使她欺騙他腹中胎兒是他的孩子,他也信以爲真。
他巡遊時喜歡帶着她,可是那一次巡遊,恰恰臨近她分娩,當時他們身處一條偏僻河流,四周并無人家,更别提接生婆和大夫之類的人物。
蕭源急得無可奈何,帝師突然出現。
他擅長歧黃之術,于是親自爲薛伶接生。
卻沒料到,肚子裏懷着的竟是一對雙胞胎!
隻可惜,大的那個寶寶雖然健康,可小的那個卻似乎先天不足,生出來就奄奄一息。
當時寝卧無人,司空辰抱起大的,低聲道“太子妃,這個孩子,由我來養。”
薛伶冷淡,“不倫孽種而已,帝師想要,都抱走就是。”
司空辰凝着孩子,“我爲他取名元晟,會撫育他好好長大,也會教給他帝王所需要的一切東西。太子妃,我向你保證,他将是大齊國的繼承人。”
經曆過宮變的薛伶,已不再是嬌蠻任性的薛家大小姐。
她怒聲“他們是元嘯的孽種,并不是我夫君的,恐怕沒有繼承皇位的權力吧?”
她恨元嘯,連帶着恨上他的種。
“那又如何?你是先太子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将來昭告天下時,隻要你說元晟是先太子的骨肉,又有誰敢懷疑?讓他親手推翻元嘯的皇位,才是最好的報仇方式。”司空辰淡漠,“太子妃,從現在起,你要時刻謹記,我手上抱着的孩子,是先太子的骨肉,他将是大齊國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老人的話猶如蠱惑,反複回響在薛伶耳畔。
漸漸的,她望向司空辰懷中孩子的目光變了。
變得柔軟,溫暖。
“夫君的孩子……他是夫君的孩子……”薛伶呢喃,“他是我和夫君的孩子,并非不倫孽種……”
剛分娩完,女人還十分虛弱。
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瘋狂紮根生長,反複暗示,女人秀麗的面龐上,竟然浮現出一抹母親才有的溫柔笑容,以及對從前愛人的癡迷。
她答應了司空辰。
可是自從司空辰帶走她的骨肉,她就整日神魂失守,仿佛失去一切。
甚至在這種失魂落魄裏,竟然忘了還有那個小寶寶的存在。
她連小寶寶是怎樣從奄奄一息的虛弱裏挺過來的,都不記得。
小寶寶不僅不能帶給她任何慰藉,相反,随着時間流逝,她對大寶寶越加思念,甚至逐漸開始遷怒小寶寶。
每每夜深人靜,她會面無表情地抱着襁褓,“你哥哥,應當與你一樣大了吧?你住在蕭家,有奶娘和婢女照顧,有生身母親陪伴,可你哥哥卻什麽都沒有……小小年紀,就得跟着帝師吃苦,甚至需要早早承擔起複仇的使命,真可憐……”
她念叨着,眸色複雜殘忍,“蕭廷琛,你是被我元嘯強女幹之後才生下的東西,本不該活在世上……原以爲你當初甚至活不過兩個時辰,可你爲什麽要倔強地活下來,你爲什麽不去死呢?”
深閨寂寞,月光清冷。
床帳裏,女人靜靜凝着襁褓。
襁褓裏的孩子睡得香甜,小臉白嫩清秀,眉眼竟像極了元嘯。
“你爲什麽不去死?”
女人笑容殘酷,突然伸手去掐孩子!
小寶寶從睡夢中疼醒,揮動着肉肉的小手,拼命哭嚎。
可是伺候的奶嬷嬷和婢女都被遣走,任他哭嚎得撕心裂肺,也不會有人幫他。
他在薛伶的虐待下,奇迹般的一天天活了下來。
他天生聰慧早熟,四歲那年,已經開始懂事。
他以爲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才常常惹母親動怒。
于是他拼命表現自己,懂事得不像個稚童。
他給院子裏的嬷嬷洗衣裳、洗鞋襪,幫廚房裏的廚娘燒火擇菜,辛苦了整整兩個月,才悄悄攢下幾十個銅闆。
他偷偷跑出蕭府。
穿街過巷,路邊有好多賣冰糖葫蘆和花糕的。
他饞得不行,盯着冰糖葫蘆直掉口水。
買糖葫蘆的老爺爺笑着問他要不要來一串,他舔了舔嘴巴,立即擺擺手,“不要,琛琛要攢着錢給娘親買胭脂!琛琛又乖又孝順,娘親就會喜歡琛琛了!”
他歡喜得像一條小狗,天真的以爲,隻要他對娘親好,娘親就會喜歡他。
他用辛苦攢下的銅闆買了一盒胭脂,打算在母親生辰時給她。
那天清晨,薛伶坐在梳妝台前梳頭。
他顫巍巍跑進來,小手牽住薛伶的裙裾,仰起髒兮兮的小臉,笑得乖巧可愛,“娘,今天是你的生辰,琛琛給你買了禮物……”
他獻寶似的,小心翼翼捧出那盒胭脂。
他還小,不知道胭脂水粉也分高低好壞。
他隻有幾十個銅闆,買到的胭脂,自然是最次的那種。
可是在他眼中,這是他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
薛伶卻連一眼都沒看他。
喜歡不起來……
對這個不倫孽種,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
每每看見他在眼皮底下晃蕩,她就情不自已地想起她的晟兒。
她的晟兒還不知道在哪裏吃苦,這個孽種卻活得這麽輕松自在……
她好恨,她好恨!
“娘親!”
年幼的蕭廷琛,一手拽了拽她的裙裾,一手高高舉起胭脂盒。
他依舊仰着髒兮兮的小臉,眼睛出奇的幹淨明亮,“娘親,你喜不喜歡琛琛送的胭脂?”
薛伶面無表情地轉向他。
她在孩子滿含期待的目光中拿起胭脂,
然後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