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釋虞與皇後逃往塞外,此事一直沒有外洩,隻有極少數人知曉,歡顔郡主與濟北王都派出親信前去追趕,但是晚了一步,攆上的時候,皇帝已經與賀榮人彙合。
兩名使者苦口婆心相勸,皇帝有所心動,皇後卻堅決不肯再次入塞,雙方争執期間,晉王率軍趕到,二話不說,将皇帝殺死,聲稱是爲強臂單于複仇,随後立張庚爲中原新帝。
晉王掃除競争對手,沒有惹怒單于大妻,反而得到信賴,塞外傳言紛紛,都說大妻要嫁給晉王,共同輔立新單于。
晉王将使者遣回漁陽,讓他們給歡顔郡主帶話,要她帶領群臣前往塞外拜見新皇帝,還送回一顆人頭,使者以及衆人都不知何意,歡顔郡主看過之後也未做解釋。
得知消息之後,濟北王夫妻悲痛欲絕,張釋清留下勸慰父母,最終還是不顧反對,堅持要走。
“他們已經喪失理智,一心想爲哥哥報仇,歡顔拒絕發兵,他們竟然……竟然又打我的主意,想将我嫁給甯王,換取一支軍隊。”張釋清悲痛之餘,也感到惱怒,“我說我已經嫁人了,他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當初是他們逼我與你拜堂成親,如今想反悔也來不及。所以,我就來了。”
張釋清原地轉了一圈,“這裏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要狹小許多。”
“因爲你長大了。”
“别說得好像我從前很幼稚似的。”張釋清站在原地咬着嘴唇想了一會,問道:“咱們要一直住在這裏?”
“隻要沒人攆咱們。”
“你不再出去遊曆了?”
“天下九州,我已遊曆其八,隻剩下一個吳州,不去也罷。該做、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過,隻想踏踏實實留在這座山谷裏割草、讀書。”
“天下形勢又有劇變呢?”
“我已無能爲力,隻得随波逐流,能偷生則偷生,不能的話,也隻好認命。”
張釋清微微皺眉,“我不喜歡你的頹喪勁兒。”
“我不再管什麽大勢,但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保住谷中諸人的性命。”
張釋清微笑道:“這才像話。唉,你管不了的事情,我更管不了,歡顔還不肯放棄,但是……随她吧。你剛才說要留在谷中割草、讀書?”
“是。”
“好,先從割草開始,咱們曾經打敗它們一次,優勢在咱們這邊。”張釋清轉身出屋,很快又回來,疑惑地問:“那個小孩子……”
“馬維的兒子,托我照顧。”
“哦。”
張釋清帶來四名侍女,原先都是降世軍中的女兵,從秦州追随公主,到哪都不離開,還有三名仆婦和七名王府仆隸,年紀都在四十以上,原是逃難百姓,不太适應王府裏的生活,卻被公主挑中,跟随而來。
谷中人口一下子大增,男女二十幾口,張釋清再不想哥哥的死訊,次日一早就帶領衆人除草、修屋,除了年紀太小的馬轼,所有人都要參加,連徐礎也不能置身事外,換上短衣,與大家一同割草。
上次除草隻爲玩樂,這一次張釋清當成了戰鬥,四處踏訪,查看草勢,然後先攻主将,再除殘兵,火燒以滅根,掘溝以阻敵,指揮若定,谷中諸人無不佩服,都說她有大将之風。
忽忽一月有餘,谷中煥然一新,種糧來不及,一畦畦的青菜卻已露芽,長勢喜人。
初秋的一個下午,邺城又有人前來拜訪。
馮菊娘送來不少糧草,見到谷中場景,十分吃驚,“都說思過谷變得荒蕪,怎麽比從前還要齊整?”
張釋清笑道:“全是我的功勞……不不,是大家的功勞,但是由我分派調遣,馮姐姐覺得如何?”
馮菊娘笑道:“不錯,想不到小郡主做主婦也是一把好手。”
張釋清臉上一紅,“一來就胡說八道。”說罷出屋,她每天都很忙,有許多事情要做。
馮菊娘看向徐礎,“小郡主也不體恤夫君,把公子累成這樣。”
徐礎曬黑不少,十分書生氣隻剩下三四分,笑道:“但是吃得飽、睡得香,并不覺得太累。”
“肯定能吃得飽,睡得真香嗎?”
徐礎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果然一來就胡說八道。”
“濟北王念念不忘,仍想将小郡主嫁給某位豪傑,借兵給皇帝報仇,公子就不着急?”
“這種事情怎麽能着急?再說……”
“公子不必說了,這件事交給我。”
“你想怎樣?”徐礎警惕地問。
馮菊娘卻不肯回答,轉而道:“我是奉命而來,好讓公子知道:甯王率軍北上,号稱三十萬衆。”
徐礎輕輕吐出一口氣,喃喃道:“終于。”
馮菊娘微笑道:“郡主說公子有意引甯王北上,我還不信,原來竟是真的。”
“即便如此,歡顔郡主還要堅守邺城?”
“何止邺城,冀州軍已推進至孟津,要沿河與甯王決戰。我此次前來拜訪,乃是向公子問計。”
徐礎搖搖頭,“我能想到的計策,歡顔郡主都能想到,擊退甯軍,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全在用人與大勢。”
“即便如此,我也想聽公子的意見。”
徐礎沉默一會,“不如你先說歡顔郡主之計,我若有其它想法,必會告訴你。”
“公子倒輕省,好吧。嗯……其實也簡單,郡主早有準備,先是力排衆議,将晉陽讓給鮑敦,與他結盟,共同抵抗甯王。”
“鮑敦最在意者是他的家鄉汝南。”
馮菊娘笑道:“羅漢奇魯莽之人,幫了朝廷一個大忙,他從邺城退兵之後,憤怒異常,将所有罪過都算在鮑敦頭上,也沒請示甯王,直接派兵去往汝南屠城。消息傳來,鮑敦立刻宣布叛甯,願意歸順朝廷。”
“請接着說。”
“甯軍勢大,郡主說隻有鮑敦還不夠,又派人去往淮州勸說盛家。”
“歡顔郡主欲與盛家結盟,已不是一次兩次,連萬物帝的女兒都嫁過去,卻沒有取得成效。”
“确實,盛家極度不可靠,這回也是如此,但盛家十分害怕被甯王吞并,至少能派兵騷擾一下江東,令甯王不能全力北上。”
徐礎又想一會,“沒有比之更好的計策了。”
“公子以爲能有幾成勝算?”
“要看。”
“看什麽?”
“看歡顔郡主如何處置朝廷内患。”
馮菊娘輕歎一聲,“公子與郡主果然是心有靈犀,想到的事情都一樣,就是内患令人頭疼。朝廷缺個皇帝,濟北王合适,但是大臣們不同意,說是沒有子亡父繼的道理,至少也要是同輩人才行。可是塞外的那一個不能承認,濟北王再無子嗣,皇帝也沒留下一男半兒。郡主倒有兩個弟弟,但是輩份不對。如今隻剩下一個人選,郡主曾有一個兄長,早年亡故,留下一個兒子,今年七歲,與大行皇帝同輩,大臣們同意,濟北王也沒有意見,但是郡主不肯點頭。”
“因爲湘東王。”
“嗯,湘東王還在甯王手中,郡主雖然不能因家事壞國事,但是她說一立新帝,湘東王便是皇帝的祖父,于朝廷更成掣肘,因此她決定暫緩選立新帝,仍以大行皇帝的名義治事。”
徐礎不語。
馮菊娘道:“公子以爲不妥?”
“歡顔郡主沒錯,但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塞外有何動向?據說晉王送來一顆人頭?”
“這件事……我不好說。”
“其實是單于大妻送來的吧?”
“原來公子猜到了,那就沒什麽可隐瞞的,晉王還是聰明,到了塞外很快就找出郡主安插在賀榮部的心腹之人,一刀殺死,還将頭顱送回來。但也僅此而已,晉王忙于平定塞外之亂,郡主說,除非中原再度大亂,他十有八九不會入塞。”
“歡顔郡主安排周密,勝算雖無十分,也有六七分,隻是這一戰打得會比較久,鮑敦、盛家皆非可信之人。”
“走一步算一步吧,公子可有補充?”
徐礎搖搖頭。
馮菊娘有些失望,“公子真的不管閑事了。”
徐礎笑道:“真是沒有更好的主意。”
馮菊娘告辭,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找到張釋清,向她耳語多時。
這天夜裏,張釋清派人将徐礎請去自己房中——兩人比屋而居,出門轉個彎就是。
屋中點着蠟燭,張釋清換上一身新衣裳,道:“馮姐姐說,咱們得做真夫妻,才能絕了我父親的念頭……”
徐礎笑道:“田夫人此來也不全是胡說八道。”
張釋清輕哼一聲,又道:“馮姐姐說她沒勸動你出主意,我現在信你七成了。”
“隻是七成?”
張釋清笑着點頭,“隻是七成。”
徐礎吹熄蠟燭,再不計較此等小事。
秋去冬來,接着又是春天,戰事果然陷入膠着,甯軍一度攻到邺城城下,很快退卻,思過谷未受影響,除此之外,極少再有消息傳來,天下群雄孰起孰落、孰強孰弱,谷中人全不知曉。
初夏的一個黃昏,思過谷迎來一位意外的客人,指名要見麻金。
麻金出谷見客,很快獨自返回,将一封信送到徐礎房中。
徐礎正教馬轼認字,接過書信看了一遍,還給麻金,“原信退回。”
“宋将軍興起在即,徐先生真不動心?”
“我行過的陰謀詭計太多,害人無數,身帶不祥,宋将軍還是不要用我爲好。”
麻金等了一會,“我得回去。”
徐礎起身拱手,“麻兄保重。”
麻金看一眼仍在努力描字的馬轼,心生不舍,但是拱下手,轉身離去,未說一字。
徐礎坐下,繼續教馬轼如何握筆,心如止水。
(本卷結束,明日起發布最後一卷,不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