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奇一把将宋取竹拉到身邊,笑道:“我給徐先生引見,這位是宋取竹,人稱千手老宋。”
“我與宋将軍有過數面之緣。”徐礎笑道。
“我倒多餘了。老宋不錯,是個狠人,立下不少功勞,甯王很看重他。”羅漢奇在宋取竹肩上重重地拍了兩下,走開與别人說話。
宋取竹笑道:“徐先生見到我好像有些意外。”
“受傳言蒙蔽,以爲宋将軍……已經遇難。”
“哈哈,明白了。”宋取竹瞥一眼周圍的人,正色道:“非是甯王心狠手辣,陳病才等人嘴上喊得響亮,又是北上勤王,又是驅逐北虜,一遇危險,頓生怯意,都想乘船逃到江南。甯王曾經給過他們一次機會,聲稱他們隻能帶一兩百名兵卒渡江,本意是想看他們是否有愛兵之心,如果堅持帶兵渡江,可以放他們一條生路。可是無一例外,諸頭領隻想自己逃命,即便一兵不帶,也要搶着渡江。如此一來,甯王覺得再無必要留下這些人。”
“甯王做得對。”徐礎點頭道,“大戰在即,主将先退,何以穩定軍心?”
周圍的将領當中頗有一些人原是别家的部下,聽到兩人交談,插口道:“将不愛兵,兵亦不愛将,隻有甯王将我們當回事,沒有甯王,大家早就被賀榮人殺光啦。”
“要不就是掉進江裏喂甲魚。”另一人道。
衆人大笑,一派熱烈。
徐礎也笑,心裏卻明白得很,這都是假象,小營以外的大營,才是甯軍将士的真實狀态,他們已被逼到絕路:後退,沒有船隻可以渡江,進攻,對賀榮人充滿恐懼,整支軍隊正處于崩潰的邊緣。
宋取竹小聲道:“有些人心懷不滿,想爲主将報仇。”
徐礎點點頭,問道:“湘東王呢?”
“湘東王還在,甯王獎罰分明,說湘東王無辜,受陳病才挾持,不該平白送掉性命。”
徐礎點點頭。
“寇道孤懷着什麽心?”宋取竹問道,他也算是範閉的弟子,與這位“師兄”卻沒有來往,隻聽說過一些傳聞。
“我也想不明白,但是……”
甯抱關帶着寇道孤走出帳篷,向衆将道:“傳令下去,犒賞全軍,今晚、明早務必吃飽,明日上午,我親率大軍與賀榮人決戰。”
有人歡呼,也有人比較謹慎,待歡呼聲減弱,一名将領小心地提醒道:“軍中存糧不多,想讓所有人都吃飽,怕是剩不下多少……”
“不用剩。”甯抱關豪氣幹雲,“一粒也不用剩,要讓所有人吃飽,随軍百姓也不例外,明天下午,咱們吃賀榮人的牛羊!”
無論心中有無疑惑,所有将領全都高聲歡呼。
甯抱關就在帳外排兵布陣,甯軍馬少,無法與賀榮騎兵正面對抗,他的對策很簡單,派少量騎兵引誘敵軍,大量步兵分成幾部分,穩紮穩打,逐漸合攏,将賀榮騎兵逼向附近的一座山裏。
“無論死多少人,絕不能退後半步,隻要進入險地,咱們必勝,退入平地,咱們必敗。賀榮人剛死了單于,立誓要将所有中原将士殺光,給單于殉葬。你們回去向部下說清楚:左右都是個死,向前沖尚有一線生機,往後退必死無疑,還要遭受敵人蔑視。”
甯抱關看一眼站在身邊的寇道孤,滿含深意地輕輕點下頭,“而且我有必勝之計,絕不會平白拿大家的性命冒險,明天我會親自上陣,與士卒同戰。”
甯王沒說“必勝之計”是什麽,他的信心卻傳遞出去,衆将對明日的決戰原本半信半疑,這時又多信了兩三分。
甯軍開飯比平時稍早一些,炊煙四起,大營裏的緊張氣氛頓減過半——雖然都知道軍中存糧不多,但是絕大多數兵卒不管這些,隻要能吃上一頓飽飯,心情自會愉悅。
徐礎住在小營裏,也吃了一頓飽飯,還被分到一碗酒,他讓給了前來拜訪的羅漢奇。
羅漢奇不客氣,兩口喝光,舉碗又往嘴裏倒了一會,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碗,笑道:“夠本了,明天就是死在戰場上,我也沒有怨言。”
羅漢奇明天要率領騎兵充當誘餌,盡量将賀榮人引向山中,這是一項極危險的任務,即便甯軍最終大勝,這些誘餌也是死多生少。
羅漢奇對甯王惟命是從,但也做不到完全的視死如歸,前來拜訪徐礎,是要私下裏打聽一件事:“那個寇道孤,有什麽本事?”
“讀書、解惑、論道,他都是第一等的人物,天下知名。”
“天下知名?我怎麽沒聽說過?”
“在天下讀書人當中知名。”
“嗯,張問璧倒是聽說他的名字。徐先生告訴我一句實話,寇道孤會法術嗎?”
“什麽法術?”
“撒豆成兵、呼風喚雨一類。”
“從沒聽說過。”
羅漢奇微微皺眉,“如此說來,甯王的必勝之計說的不是他?”
徐礎面臨一個選擇,他很快做出決定,“大家怎麽議論寇道孤?”
“有說他會法術的,有說他會算命料事如神的,有說他通曉陰陽八卦會布奇陣的,還有人說他是單于老婆的姘頭,知道賀榮人的弱點所在……”
徐礎忍不住笑出聲來。
羅漢奇不明所以,“我哪一句說錯了?”
“我隻說我知道的事實。”
“有事實就夠。”
“寇道孤……”徐礎想了一會,“确實受到單于大妻的寵幸,是她兩個兒子的‘聖師’。”
“原來傳言沒錯。”羅漢奇連連點頭。
“不是姘頭,隻是聖師。”
羅漢奇心照不宣地眨下眼睛,“明白。”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的猜測了。”
“徐先生猜得肯定準。”
“寇道孤從單于大妻那裏知道一些秘密,能夠保證甯王必勝。”
“什麽秘密?”
“這個我可不知道。”
“因爲徐先生不是……那個?”
徐礎笑道:“不是,寇道孤也不是。”
“沒點私交,他憑什麽知曉秘密?就這些嗎?”
“我所知就這些。”
“行了,我心裏踏實多了,甯王若沒有幾分把握,怎會拼死一戰?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老天要讓甯王大勝一場。告辭,明天我若是能活着回來,請你喝酒,喝塞外的烈酒,他們總能剩下幾壇吧?”
羅漢奇告辭,徐礎依然納悶,寇道孤究竟說過什麽,能讓甯抱關敢于孤注一擲?雖說甯抱關一直喊着要決戰,但是與寇道孤談過之後,信心明顯大增。
此後又有數人前來拜訪,有的認識,有的陌生,全是來打聽寇道孤的來曆。
寇道孤正與甯王把酒言歡,沒請第三人,據進出帳篷的仆人透露,兩人的談話内容高來高去,他們聽不懂,隻記得“天道”兩字頻繁出現。
徐礎既不誇大其辭,也不捏造事實,可是所有人與他談過之後,全都滿意離去,确信寇道孤真有本事,對明日的決戰充滿信心。
這是徐礎的選擇,将寇道孤塑造成爲“奇人異士”。
宋取竹來得晚些,是唯一對寇道孤不太感興趣的人,而是來解釋自己爲什麽能活下來,“是我帶兵燒掉了對岸的船隻,回來之後又将剩下的船鑿沉。如今對岸的夷陵城恨我入骨,都以爲是我殺死了楊摸魚。”
“宋将軍别無選擇。”
宋取竹歎了口氣,看一眼門口,低聲道:“老實說,我有點害怕甯王。”
“我沒見到誰不怕他,我自己也是一樣。”
“所以甯王同意群雄渡江,他留下獨守北岸時,我就知道……可他下手還是太狠,四十七位大小頭領,以及跟随他們的一千多名兵卒,一個也沒活下來。哦,隻放過湘東王。直到現在我還有些後怕。”
宋取竹神情稍顯呆滞。
“甯王對宋将軍有所獎賞吧?”
宋取竹笑了笑,“戰勝之後,他許我還做楚王。”
“這一戰真有可能獲勝。”
“寇道孤會不會别有用心?無緣無故他幹嘛背叛賀榮人,跑來投靠甯王?”
“強臂單于一死,寇道孤想必是覺得甯王有平定天下的本事。”
“就因爲這個?”
徐礎點下頭。
“先不管那些,其實我來拜訪,問的是戰勝之後。”
“之後如何?”
“我該不該索取楚王之位?”
“宋将軍不必索取,若能戰勝,甯王立刻就會封你爲王。”
宋取竹笑了一聲,“那我該不該接受呢?”
“宋将軍心動了?”
“說不心動那是騙人,我之前的楚王乃是自封,若能得到甯王冊封……可就不一樣啦。”
“宋将軍還記得範先生對你說過的話嗎?”
“煮粥去?”
“嗯。”
宋取竹輕歎一聲,“我這時獲封楚王,仍是有名無實,可我到哪‘煮粥去’?”
“此戰若能獲勝,甯王必要轉攻江陵城奚家,宋将軍當主動請纓。”
“呵呵,甯王視江陵城爲囊中之物,不會允許我去攻打。”
“甯王拒絕就拒絕,總之‘楚王’之名目前還不重要,宋将軍要想方設法帶兵獨擋一面,不去江陵,也要去别的地方,我亦會助你一臂之力。”
宋取竹大喜,拱手道:“多謝。”随後又道:“徐先生……覺得我還有希望嗎?”
“宋将軍問我,我說沒有,宋将軍不問,我亦不說。”
宋取竹大笑,“自己的事情還需自己做主。告辭,明天一戰生死難料,沒準咱們現在所說皆爲多餘。”
“敢想未來之事,從來不會多餘。”徐礎送宋取竹出帳,在門外發現一位熟人站在那裏,好像已經等候多時。
“昌将軍。”徐礎笑道,之前在甯抱關的帳篷裏沒見到他。
“公子。”昌言之拱手,神情有些緊張。
(本章完)